第161章
细雨霏霏,雨丝如烟如雾随着斜风洒落湖面,远处绵延苍翠的群山也被笼上一层薄雾,苍茫迷蒙,南湖上烟雨朦胧,展翠叠绿的荷叶舒展于烟雨之中,恍若片片翠玉。
今日皇帝领着众人游烟雨楼,倒是正好挑到一个细雨霏霏的好日子,让众人都能一饱烟雨楼的美景。
皇帝在二楼好好赏了一番坐落烟雨蒙蒙之中的美景后,便去了一楼和江南的官员们借着雨雾美景谈诗论道。
宁欢陪太后继续待在二楼赏景,太后一向不大拘着旁人,跟着她出游从来都是各自赏景便好,嫔妃们和随驾的贵妇贵女们此刻也是四散在各处,并未一齐聚在二楼。
凭栏远眺,看着远处薄雾朦胧,丝雨飘飞的湖光山色,宁欢忍不住赞叹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烟雨楼这名字取得贴切,雨中美景不负盛名。”1
太后道:“江南好风光,瞧着的确让人心静,这烟雨朦胧的南湖也是极美的。”
宁欢先是点头,而后又想到什么似的,“南湖啊,竟然是南湖,我竟一时没想起来。”她的神色有几分古怪。
太后先是疑惑了一瞬,略微思索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太后看着宁欢会心一笑:“你是说……”
宁欢微微弯唇,又凑到太后身侧小声轻笑道:“这南湖里好像缺了个什么。”
太后好笑地睨她一眼:“促狭。”
宁欢擡眸眺望远方烟雨朦胧的湖面,她似是笑又似是叹:“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2
这是历史的必然。
太后沈默片刻,而后微微颔首。
绵绵细雨渐渐停了,天沿甚至有灿金的阳光刺破天际厚厚的云层洒向大地,竟然还是一个雨后初晴的好天。
宁欢的思绪也被这灿烂的阳光打断了。
“一会儿会不会有彩虹?”她期待道。
太后遥望了一眼烟波浩渺的南湖,山色空蒙,天空澄净。
她道:“应当会有的。”
宁欢笑着点点头,面露期待之色。
身后传来齐声请安的声音:“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宁欢和太后便循声转过去,宁欢朝着皇帝微微福身。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皇帝上前,温言拱手行礼。
太后道:“免礼罢。”
皇帝又免了众人的礼,他扶起宁欢。
他笑道:“儿子可是打扰了皇额娘和爱妃赏景?”
太后淡笑道:“何出此言,你来了倒是正好。”
皇帝便也温和笑了笑。
后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哎,天虹——”
太后和宁欢回头望去,果然见远处青山翠湖间浮现一弯绚丽的长虹。
天空一碧如洗,远山含黛,湖面碧波浩渺波光粼粼,绚烂的长虹横卧天际,与静美的湖光山色交相辉映,明澈而烂漫。
宁欢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向太后,太后轻笑一声,又带着她回到窗边,凭栏远望。
看着仿佛忘了自己的娘俩,皇帝先是失笑,而后又只觉心满意足。
他慢慢悠悠地跟在太后和宁欢身后。
“真的有彩虹。”宁欢兴致勃勃。
太后轻笑:“我什么时候骗过宁儿。”
宁欢弯唇笑道:“是。”
跟着过来的几个嫔妃和夫人们听到太后如此亲昵的称呼令妃为“宁儿”,一时都有些讶异。
听闻过皇太后很是喜欢令妃,却没想到是如此喜欢,竟这般亲近地称呼令妃的小名,这是亲闺女或者亲儿媳才有的待遇吧,嫔妃们和夫人们暗暗咂舌。
皇帝站在太后和宁欢身侧,笑意温和地看着她们。
太后看了看外面放晴的天,再看看特意从一楼上来的皇帝,不明白他的意思才怪。
她也不想扰了这对儿小儿女的兴致,便善解人意道:“外面的天儿好,你们都出去走走罢。”
皇帝果然微微弯唇,他又温声道:“皇额娘,那儿子扶您出去瞧瞧。”
太后摆摆手:“外面的地还湿滑着,哀家更乐意待在这烟雨楼里,你们年轻人去走走便好。”
皇帝略一思索,倒也没有再劝,一来太后的话也有道理,太后到底是上了年岁,要是摔了可了不得;二来,太后如此体贴的好意,皇帝自还是领会到了的。
他便温言笑道:“那儿子便先行告退,不敢打扰皇额娘清静。”
太后点点头。
宁欢却看了太后一眼。
太后朝她笑笑:“去吧。”
宁欢抿唇一笑:“臣妾告退。”
皇帝带着宁欢走了,也没有人不识趣的想往前凑。
难怪皇上忽然会上了二楼,此刻嫔妃们和夫人们才彻底明白皇上的用意。
皇帝和宁欢漫步在烟雨楼花木扶疏的长堤上。
皇帝让宁欢扶住他的手臂,也担心她踩滑摔倒。
“你怎么上来了?”宁欢随口问道。
皇帝笑睨她一眼:“皇额娘都看出来的事儿,你就不知道?”
宁欢微微偏头,看着他盈盈笑道:“黏人。”
皇帝忍俊不禁,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地轻笑道:“嗯,我黏人。”
宁欢嗔了他一眼,故作正经地点头:“就是就是。”
远处的回廊上,远远看见皇上的身影,娴贵妃原本还有些欣喜,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没想到皇上身旁由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又是令妃,真是惯会歪缠皇上。”娴贵妃撇了撇嘴,又坐回了长廊上。
还有她什么事儿。
翡翠在一旁小心为娴贵妃打着扇,不敢多言。
今日随驾来烟雨楼赏景的人不少,父亲陈邦直作为官员随行,陈楹芳和母亲便也有幸在随驾之列。
她也没在烟雨楼里待着,早早便带着侍女在楼外的曲径间漫步。
陈楹芳的目光心不在焉地落在前面的一丛蔷薇花上。
“小姐,那是……”侍女小声提醒。
陈楹芳顺着望去,便见一身银白色龙袍的皇上从远处的小径上走来。
看着远处清贵端方的皇上,陈楹芳心中也不免隐晦地有了几分喜色,但很快她便看见皇上身旁笑靥如花的令妃,陈楹芳一怔。
侍女犹疑地提醒道:“小姐,咱们是不是该出去问安?”
看着往这边走来的皇上和令妃,鬼使神差的,陈楹芳往假山后藏了些。
等意识到什么后,皇上和令妃已然在前面的绿树下停了脚步,怀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陈楹芳到底没有出去,她看了侍女一眼,侍女懂事地牢牢抿住了嘴。
陈楹芳捏着绣帕,静静地垂眸站着。
宁欢原本和皇帝闲散地漫步在曲径中,这会儿擡头正好看见前面几颗青翠的花树,她霎时眼眸一亮。
宁欢拉着皇帝往前走去。
皇帝牢牢扶住她,温声劝道:“慢些,当心摔着。”
宁欢笑了笑,浑不在意:“不是有你吗,快来看看。”
皇帝摇头轻笑。
宁欢轻轻拈住一片犹带雨露的花叶:“果然是海棠啊。”
她仰头望去,海棠花早已尽数雕零,如今只剩葱郁的树叶,都快结海棠果了。
“可惜了,没看见花。”宁欢惋惜。
皇帝温言道:“你永寿宫里满宫的海棠开得才漂亮,这三两株也没什么。”
闻言,宁欢反而愈发扼腕:“还说呢,这么一想,我都两年没看过永寿宫的海棠花开了,两年了。”
去年东巡,今年南巡,都是在早春花树才刚刚吐露新芽时便出宫,巡游经过的地方也未必会有雁栖湖甚至永寿宫那样繁茂的海棠花林,是以宁欢又错过了两次海棠花的盛花期。
皇帝笑着哄道:“明年咱们便不出来了,就安安心心待在永寿宫看海棠花好不好?”
宁欢这才稍稍满意:“好呀。我还要召南府的舞伎在海棠树下跳舞给我看。花雨飘飞,舞姿翩跹,必定好看。”她畅想起来,面露期盼之色。
看着她脸上的兴味,皇帝不禁好笑地摇了摇头。
他低头摘下宁欢指尖的护甲,然后替她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好,你高兴就好。”
“那日江南的闺秀们献艺,你可还满意?”皇帝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
擦干净雨水,皇帝又为宁欢将护甲带上。
宁欢先将手擡起来在阳光下看了看,白皙如玉,护甲也金光闪闪的,她满意地放下手。
而后她才回皇帝道:“江南的贵女们的确名不虚传,真真是才貌双全呢。”
皇帝便点点头:“你满意便好。”
闻言,宁欢反而笑起来,她眼波一转笑问皇帝道:“那皇上呢,江南出美人,美人才情也出众,您就没有瞧上的?”
皇帝笑睨她一眼:“促狭。”
宁欢故意哼笑道:“顾左右而言他。”
皇帝好笑,却还是温和哄道:“本就是因你喜欢才召来献艺,否则她们都不会出现在我面前。况且宝儿又不是不知道,她们在我眼中都没什么区别。”
“我当然知道。”宁欢傲然地翘起唇角,她又故作大度道:“我就是替她们问问。”
看着她这般骄矜的模样,皇帝脸上的神色愈发柔和。
他又轻笑一声:“萤火之光岂可与日月争辉,有令妃娘娘在,可再没人能入得了我的眼了。”
宁欢忍不住掩唇轻笑,但她还是要为江南的美人儿们正名:“各花入各眼,我瞧着江南的贵女们还是美得各有千秋的。”
皇帝看着她,认真点头:“嗯,我眼里只有宝儿这一朵花。”
他这明显是话只听了一半,但宁欢还是忍不住地翘起唇角。
“不过那日最后献艺的陈家姑娘琴弹得不错,你觉得呢?”宁欢笑问。
皇帝略微思索了一番:“有吗?我倒没留意。”
瞧他这不大在意的模样,宁欢微微弯起唇角,却还是道:“那是你没耳福,你不是最喜欢琴了吗?”
皇帝还是不以为意:“天下会抚琴的人多了,南府就不少,也不差这么一次。”
宁欢摇头轻笑:“好吧。”
“那陈家姑娘的琴抚得有我好吗?”皇帝含笑问宁欢。
宁欢好气又好笑,她还没说什么呢,他倒是和人家比上了。
她睨了皇帝一眼:“您的琴声天下第一,有谁能比得过您啊。”
皇帝还毫不心虚地领受了,他笑:“那就多谢娘娘夸赞了,日后必定常常抚琴给娘娘听。”
越说还越来劲了,宁欢到底忍不住笑了:“瞧你得意的。”
皇帝温和笑着,忽而他又道:“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听宝儿的琴声。”
宁欢一楞,而后便不由想到上次他半哄半迫带着自己“抚琴”的事儿,她的脸上霎时飞上几分艳丽的绯色。
她羞恼地低斥道:“你那是喜欢我抚琴吗!”
皇帝一脸无辜,还含笑问道:“教宝儿抚琴的确很有乐趣,宝儿这是在想什么?”
“我知道了。”他一幅恍然大悟的模样:“你是说上次……”
宁欢及时捂住他的嘴,她恼羞成怒:“你闭嘴。”
皇帝轻轻啄了她的手心一口,眉眼含笑。
宁欢横了他一眼,轻哼道:“你看我下次还让你教琴不。”
落下一句话,她便气冲冲地朝前走去。
皇帝愉悦地笑起来,连连追上她叮嘱道:“慢些慢些,路还滑着呢,别摔了。”
……
尊贵的两位主子走远了,陈楹芳也听不见令妃娘娘会如何回皇上了。
但想想应当会是皇上百般哄着她吧。
她微微失神,难得失态地倚在假山上。
侍女也僵硬地站在原地,但擡眸便看见小姐倚在了假山上,她霎时什么都忘了,立刻回神:“小姐,先起来,这石头凉着呢,还硌人。”
陈楹芳也渐渐回神,收拾好脸上的神情,她在侍女的搀扶下慢慢从假山后面出来。
她不禁仰头看了看前面茂密的花树。
“原来是海棠花树。”
宫里种着满宫的海棠花树,春日花荣繁茂必定是极美极美的,难怪令妃会惋惜两年未曾见到海棠花开。
侍女不明所以地顺着望去:“海棠花呀,似乎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花。”
陈楹芳笑了笑,没说话。名不名贵还不是看拥有之人的身份。
但她想到什么,轻声叹道:“淑儿,我只怕是没法儿带你去圆明园见识一番了。”
原来江南一众贵女满心期盼的赏花宴竟是这样来的,皇上从无想要从江南带回秀女充盈后宫的意思,办赏花宴竟是因为令妃有兴趣想见识见识江南的闺秀,这花宴竟是办给令妃瞧的。
竟是如此啊,也不知那些满心欢喜的贵女们知道是何想法,原来都是痴心妄想罢了。
还有她引以为傲的琴艺,没想到反而是令妃娘娘更感兴趣些,皇上在意的只是令妃娘娘更喜欢谁的琴声,皇上还会因为这个吃醋呢,陈楹芳难以相信却又不得不信地自嘲一笑。
侍女虽也惋惜,却还是先安慰自家小姐道:“小姐,咱们的遂初园也很好,其实奴婢也不想千里迢迢地上京城去呢,远离家乡岂是也没什么好的。”
陈楹芳牵了牵唇角,轻声道:“是啊,遂初园也很好,人要知足。”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侍女没听清,便问道:“小姐说什么?”
陈楹芳摇头笑笑:“没什么。”
遥望着皇上和令妃娘娘离去的地方,再想到方才听到的皇上和令妃娘娘近乎天方夜谭的对话,侍女心中一颤,不禁喃喃道:“皇上竟然宠爱令妃娘娘至此。”
陈楹芳也失神了片刻。
皇上是天子,是天下至尊至贵的君主,可是他和令妃说起话来却是那样的随意那样的宠溺,皇上和令妃的相处甚至比她家中父母还要亲近还要亲昵,就如同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夫妻,完全不像一位尊贵倨傲坐拥天下的君王能做的事。
他会百般柔情地轻哄令妃,甚至还百般宠溺地称呼令妃为“宝儿”……
到底是个云英未嫁的闺秀,想到这个亲昵又宠溺的称呼,陈楹芳也忍不住红了脸颊。
但她也再度清晰的认识到,皇上待令妃用情至深,有令妃在,他真的不会将视线投向谁的,哪怕是更年轻更才情出众的闺秀们,她还是难以抑制地苦涩一笑。
既是不可攀的东西,便不该妄想,失神片刻,陈楹芳又很快收拾好心绪。
她又看着侍女,认真地嘱咐道:“淑儿,今日咱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明白吗?”
她不可能入宫,又远在江南,今日窥见的这个不可思议的秘密也将被永远埋藏,烂在肚里。
只是,宫里其他的娘娘们知道皇上竟然爱恋令妃至此吗?陈楹芳不知道。
侍女也明白陈楹芳的意思,她连连点头道:“明白明白,奴婢明白的。”
侍女的声音让陈楹芳回过神来,她道:“心里有数便好。”
知不知道与她又有何干呢,她们是宫里遥不可及金尊玉贵的主子,她这辈子大抵都不会再和娘娘们有所交集,陈楹芳淡淡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1杜牧《江南春》2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