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归家
说起朝南巷,听名字好像感觉地理位置很不错,外地的人刚来一听这名字都觉得八成是块福地。实际上这条巷子以前叫大杂栏,巷子逼仄,方位还不正,两边的屋子都是斜着盖的,挤挤挨挨的,这样的地方当然住的人都不会是什么富人。这里大多住着一些家庭条件比较差的本地破落户和刚来南城想要寻个便宜落脚地的外地人。
之所以改名为“朝南巷”,是因为隔了两个路口的另一个巷子因靠近北大街而得命“朝北巷”。朝北巷和朝南巷可截然不同,地方宽敞又平整,不仅有过去有钱地主修的高门大院,还有几栋外国人修建的小洋楼,巷子另一头拐出去就是繁华的北大街,再往前就是南城大学,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非富即贵。
走在回家的路上,明娆还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厂办的人估计很快就要来家里通知,她妈张大美一旦知道明家诚丢了铁饭碗,立刻就会和她翻脸,自己连一点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她记起当时来家里通知开除明家诚的人是后勤部的胡彩花,也是她妈张大美特别看不惯的人,一见面就和人家大吵了一架,弄得整条巷子都知道了明家诚丢工作的事,她妈脸上挂不住,才一怒之下非要和自己断绝母女关系。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胡彩花拦在家门外,不让这对冤家见面,然后再想办法告诉母亲明家诚被开除的事。
想到这里,明娆不禁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她今天中暑晕倒后,算上输液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过休息了三个多小时,人还没有完全缓过劲来,走起路来感觉就像踩在棉花上往前飘。无奈事态紧急,她只能咬紧牙关,拉着王阿姨往家狂奔,气的王阿姨一路哎哎的大叫,终于在胡彩花踏入朝南巷之前截住了她。
穿着大红色的确良连衣裙的胡彩花非常显眼,王玉当然也看到了她,出声询问:“哎呦,这吹的什么风,把咱们的胡大美人送到这朝南巷啦?”
胡彩花此人和她的名字一样,长得确实漂亮的像朵花,即使是快四十的年龄也打扮得像个小姑娘,平时就爱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喜欢别人夸赞她的美貌。此时听到王玉的话,她傲娇地哼了一下:“不是刘主任让我来,这大热天的我才不来这破地方呢!”
明娆小心翼翼地从王玉后面探出头来,叫了一声“胡姐姐好!”
听到这称呼,胡彩花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口不对心地说:“哎呀,小姑娘,还叫什么姐姐,我都是你阿姨辈的人了,可不敢乱叫。你也住这边吗?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明娆,就住在这个巷子,阿姨你看起来太年轻了,我就...”明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边说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明娆?你姓明,那明家诚你认识吗?”
重头戏来了,明娆赶紧点头接上:“明家诚是我大哥,你找他有事吗?不过这会他还在厂里上班。”
“哼!上班?上哪门子班,是打牌的班还是睡大觉的班?!刚好碰到你就跟你说一下,你回去告诉你家长辈明家诚因为工作偷奸耍滑被厂里开除了!给!这是通知书!”胡彩花说完递给明娆一张纸,明娆低头一看,最上面大大四个字“开丶除丶通丶知”。
明娆内心正在腹诽:果然该来的还得来!不过还好是她先拿到这份通知。她擡起头,一副被雷劈了似的震惊表情:“胡阿姨,这是真的吗?我大哥要失业了?不可能吧,不就是打了会牌,中午多睡了一会,再说那些货我...我看已经搬完了。”
胡彩花怜悯地看着面前这个局促的小姑娘,意味深长地说:“货是搬完了,可谁知道是哪个傻瓜搬得呢,有人可看到明家诚一直在食堂后面的树林睡觉呢!”
“我...我大哥是因为身体不好才睡得多一点,阿姨你能不能帮忙给厂里领导说一下,不要开除我哥,家里还要靠他的工资生活呢,我妈要知道得气疯,估计立刻就要闹起来!”
午后的穿堂风吹过,带起一阵腐烂垃圾的味道,胡彩花嫌恶地捏着鼻子:“闹什么闹!这可是大领导直接下的话!哎呀,你们这里臭死了,我可不想陪你们家折腾。通知书送到了,我走了,记得让你哥赶紧把仓库钥匙和工服交回后勤处,把这半个月工资领了就赶紧走人!”
说完,她不等明娆回话,直接扭身走了。
看着胡彩花离开的背影,明娆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王玉在旁边叹了口气:“娆丫头,别看了,你大哥的工作肯定没戏了,也是该他倒霉,听说今天刚好有上级领导来检查,直接撞枪口上了!”
“回吧,我会劝劝你妈的。”王玉拉着仿佛还回不过来神的明娆往巷子里走去。
因为这次胡彩花没有出现,加上王玉的劝慰,总算让张大美没有把气全都撒在明娆身上,只是一个劲地要去厂里找领导要个说法。
王玉怕张大美一个人去厂里会大吵大闹,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放下东西又陪着急吼吼的张大美去了轧钢厂。
眼下虽然暂时解除了明娆流落街头的危机,可想也知道一旦她妈从厂里回来还是不可避免地会把这笔帐算在她的头上。想到自己那封不知去向的录取通知书,明娆知道不管怎样自己这段时间都不能离开家。
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轻轻地推开厨房旁边那间有些破烂的木门,踏入了自己的房间。
时隔多年,她已经有些想不起自己当时房间的摆设,只记得没多少东西还很破旧。环顾四周,果然,屋子里只有几样姑且称之为家具的东西。
一张用三张条凳拼起来的单人床,床上放着一条打着补丁的薄被;一张缺了半条腿用砖头踮起来的桌子,桌上放了一面不规则的镜片和几本书,桌下一把窄窄地长条椅;屋子的角落里放着一个藤编的箱子,从破洞看进去里面应该是自己一些衣物。
果然很寒酸!她在心里自嘲了一声。
明娆慢慢地走到桌前,拉开抽屉,里面放了三本书和一个笔记本,她抽出其中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翻开用报纸包裹的书皮,果然在其中看到了自己夹在里面的钱和票。她在心里嘀咕:还好张大花目不识丁,从来不来翻腾自己这些书,不然自己哪能攒下一分钱!
几本书里的钱加起来,一共有 32 元 3 角,还有一些粮票。她想起来,这应该是有几次小姑偷偷来看她时硬塞给她的。
上辈子她妈没在房间里找到一分钱,就把她的衣服和书都扔在门口,她也是靠着书里藏的这些钱才艰难地度过了那一段无家可归的日子。
想到上辈子自己被亲人抛弃时的凄惶,南下打工的心酸,与梦想中的大学失之交臂的惋惜,她心里除了凄凉还涌上了些许恨意。
为什么她的亲妈她的亲哥要对自己如此绝情,都说虎毒不食子,这话怎么到了她妈这里就不适用了呢?!
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明娆不禁悲从中来,颓然地坐在屋里唯一的那把椅子上,有些痛苦地扶着额头,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过了许久,久到她已经隐约听到隔壁大娘喊儿媳做饭的声音。明娆在心里告诉自己要马上振作起来,一切才刚刚开始。
她努力平覆着自己的心情,不停地深呼吸,总算感觉平静了一些。擡头往前望去,摆在自己面前的还是那面不规则的丶一看就是从哪里捡来的镜子,可镜子里那人的模样却让她有些恍惚了,自己曾经这么美吗?
上辈子她因为过度悲伤和操劳,早早就让皱纹爬上了额头,头发也因为常年奔波干枯毛躁,脸上身上还有着大大小小因为生计造成的伤疤。
可眼前镜子里的少女却是那么的美好,仿佛造物主最完美的作品,如珠似宝。一双灵动的大眼睛x里此刻正含着珍珠般的泪水,眼角泛红,水遮雾绕地。小巧挺翘的琼鼻下是一张饱满红润的樱唇,嘴角两个浅浅的梨涡,仿佛装着一窝蜜,看着就让人沈醉。此刻她因为吃惊睁大了眼睛,长长的像小扇子一样的睫毛扑闪着,看着就十分惹人怜爱。
原来这才是十八岁的她,也曾这样的美丽动人。
明娆忽然间就想通了,上辈子那么糟糕的情况她都经过了,现在这样的状况已是有了转折,自己还担心什么呢。况且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和青春去完成自己的梦想,就当自己返老还童不就行了!上苍让她白捡了二十年光阴,那这一次就让她重新为自己而活!
至于亲缘,那就随缘吧,也许自己命中注定就亲缘浅薄。她妈和大哥上辈子伤她至深,但骨肉至亲,她并不想去报覆她们,她只想找到拿回上辈子自己丢失的东西,找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