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衔章和顾梅清在金陵一待就是好些天,那日杜大帅来拜访之后,孟衔章忙了两天,等闲下来就带着顾梅清在金陵到处转。
颐和路这边是公馆区,住了不少外国公使,天气好时两人吃过饭出去散步消食,总能看到金发碧眼,嘴里呜哩哇啦说洋文的外国人。
顾梅清这时候才知道,孟衔章不仅会说德语,英语和法语也十分流利。
顾梅清暗自下定决心,等他回四九城就学洋文,就让先生教他。
孟衔章带他去了古鸡鸣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飞檐斗拱,风铃肃穆,顾梅清认认真真从山顶的鸡鸣香海拜到了山下最后一尊佛像,祈求的全是孟衔章平安顺遂。
出来之后孟衔章告诉他,听人说古鸡鸣寺求姻缘很灵,孟衔章之前也来求过,如今得偿所愿,今儿便认真在每一尊神佛前还了愿。
他们又去了玄武湖,冬天湿冷,两人都没有泛舟游湖的心思,只顺着湖边溜达。有一渔翁泛舟湖上,网子撒下去还没等捞上来,就听到管理员的呵斥声。管理员用带着口音的官话说,冬天湖上不让捕鱼。
顾梅清问孟衔章为什么,孟衔章说不能竭泽而渔,这边准备建个公园,可能过两年再进来就要收票子了。
等到一行人坐上火车,已经是腊月十八的事了。
两人来的时候没大张旗鼓,回去的时候还有孟大帅和其他军官士兵,就安排了一辆专列。
第二次坐火车不像第一次那么新奇,孟衔章便带着顾梅清在火车上做了点新奇的事。
顾梅清臊得要命,结束之后把车厢门锁上不放孟衔章进去。
惹太太嫌的孟少帅去他爹那转了一圈,话不投机险些又挨了一拐棍,摸摸鼻子估摸时间差不多,回去撬了门锁哄太太去了。
这么一折腾,腊月二十二才回到四九城。出了火车站刚准备回家,来接站的阿武一脸严肃地说城里出事了。
老爷子上了年纪,旅途劳顿了两天,孟衔章没去惊扰,让人先送老爷子回家。
顾梅清早上醒了心里就莫名不安,想和他一起,确认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孟衔章就答应了。
目送老爷子上车离开,孟衔章转向阿武,“说。”
“前天夜里有家暗窝子里暴毙了几个人,老板嫌晦气,想偷偷处理掉,和巡逻队撞了个正着。警察局的人说,前几日有个在小客栈横死的人和他们死状相似,局长担心里面有猫腻,来司令部说了这事,我就派兵封锁了那家暗窝子和小客栈。”
几人上了车,阿武让佟海直接去警局,孟衔章眉头紧皱,问道:“暴毙?可查明了死因?查出什么猫腻来了?”
“死于毒发。”阿武道,“这些人都是抽大烟的,查了他们身上剩下的货,里面都掺了东西。法医做了尸检,说是多次吸食掺料的大烟,毒都积下来了,积累到一定程度突然发作致人暴毙。”
“这些大烟是在一个地方买的,是四九城新开了几个月的隆兴当铺,后院房间有条秘道,掌柜在地下建了个大烟窝。”
顾梅清也听得直皱眉,大烟这东西害人,政府严令禁烟,但还是有人偷偷地抽,吸食的人不犯法,抓到了也只是被关起来强制戒断。然而这东西暴利,屡禁不止,总有人不怕死愿意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买卖。
“问出什么了?”
“掌柜咬死了是贪小便宜,不知道他换的东西能害死人,已经关起来审讯了。”
孟衔章手指在膝盖上点了几下,有了决断,“那个英国来的,打着走西洋货名义卖大烟的商人还在四九城吧?在的话让人去把他捆了。”
阿武犹豫道:“可是他的下家还没完全摸清,咱们不再等等吗?”
孟衔章冷笑了声:“不等,人抓到了明儿个带上。咱华夏的传统,不给英国公使送份年节礼说不过去吧。”
阿武明白什么意思了,他家少帅这是又准备敲竹杠了。
孟衔章又仔细叮嘱几句,“别让报纸瞎写,传那些怪力乱神的言论,给我如实报道。华夏人讲究多,临近年关,别让百姓担惊受怕地过年。那个英国商人没有靠山铺不开这么大的生意,顺着当铺掌柜仔细地查。”
“是。抽大烟抽出人命的事非同小可,抓到的人要怎么处理?”
“杀。”孟衔章波澜不惊地说出这个字,“沾上人命就绝对不可能轻轻放下,这次不下狠手还会有人心怀侥幸,必须把他们震住了。法医说尸体怎么处理了吗?可知道他们的身份通知家人来认领了?”
“法医说最好还是火化,他们死于毒发,一不小心容易闹疫病。至于身份……”说到这,阿武停下,为难地瞄了眼顾梅清,没再说话。
顾梅清注意到阿武飞快的一瞥,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他下意识握紧了孟衔章的手。
孟衔章自然也看到了,心中猜测怕是这其中有人和顾梅清有关,而现在四九城除了他以外,能称得上和顾梅清有关的就只有……
他面色沈下来,“直说吧。”
阿武又看了顾梅清一眼,“其中一个是……张岱松。”
顾梅清的心跳突然踩了空,终于明白一大早就开始的不安从何而来。
他脑子嗡一声,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棒,随后便开始了长长的耳鸣,等缓过来人已经冷汗涔涔地靠在了孟衔章肩膀上。
他动了动唇瓣,却发现连声音都发不出,孟衔章正握着他的手,安抚地拍他的后背,一声一声地说别怕。
孟衔章替他问出了想问的话:“怎么回事?张岱松怎么会抽大烟?”
“他在宝局结识了一个瘾君子,一来二去熟悉了,也染上了烟瘾。那人说隆兴的货便宜,就这么栽进去了。”
顾梅清说不上来到底什么感受,或许是伤心,或许是厌恶,也或许是意料之中。
张岱松最大的毛病就是死性不改,师父的临终遗言都没能让他戒掉赌瘾。一年年过去,顾梅清越来越失望,但他始终控制着家里的钱袋子,张岱松没有闲钱,很少会去碰别的玩意。
顾梅清对他失望透顶之后,没人再三五不时地唠叨他,他会染上其他毛病……也并不奇怪。
车子在警局门口停下,佟海和阿武下了车,孟衔章把顾梅清按在怀中,“没事,别怕,有你先生在呢。我去处理,你在车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了。”
顾梅清在他怀中埋了好一会,才缓缓摇了摇头,“没事,一起去。”
孟衔章仍旧悬着心,“好,我们一起去,他的后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法医不是说最好火化吗?我听法医的。”顾梅清目光空洞,心中毫无波澜。
“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几个月没见,张岱松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模样,因为抽大烟形销骨立,面色灰败,眼窝深陷下去,还能看出毒发身亡时的狰狞。
顾梅清很平静地处理了张岱松的后事,死于抽大烟并不光彩,没搭灵棚,家里连块白布都没扯。火化之后他把骨灰送去寺庙听了一夜的超度经文,然后安葬在师父师娘的坟墓旁边。
他帮亡人擦了墓碑,在墓前站了一会,他有种特别的感觉,压在他身上的无形枷锁好像彻底不见了。
“回家?”孟衔章今儿亲自开车,他年关之前不忙,敲了英国人竹杠之后就更闲了,这几天他一直都陪着顾梅清。
“先回趟小胡同吧,我回去整理一下。”顾梅清道。
胡同路窄,车子不好进出,两人照旧在街边下车。
“你看那棵树。”顾梅清拽了拽孟衔章的衣袖,指着胡同第二家院子里的树,“那是刘婶儿家的柿子树,每到秋天树枝上就挤满了黄澄澄的柿子,把树枝都压弯了,胡同里的小孩儿都眼馋。”
孟衔章问:“你也是馋猫吗?”
顾梅清抿嘴笑了笑,“谁不馋啊,其实这些柿子都是要拿去卖的,但是刘婶儿心软,总会留下几个分给胡同里的小孩儿。我不好意思白拿,会带一把枣子过去。”
他又指向另外一颗树,“我家门口有棵枣树,可惜不在我家院子里,大家都能来摘着吃,我小时候够不到,就爬到墙头上去摘枣子。”
两人走到顾梅清家门口,外面的积雪堆了一层,锁头上都沾着雪,是很久没有人回来过的模样。
锁头老旧,顾梅清用钥匙拧了好几下才把锁打开,院门推开时发出陈旧的吱呀声响。
孟衔章站在外面盯着那棵枣树看了一会,进了院子之后说:“我让人去买树苗,你想吃什么果,咱们就在家里种什么树。”
“好啊,不过开花结果正经要好些年呢。”
小院子透露着许久没人住的冷清,顾梅清开了他房门的锁,推门进去。
屋里积了一层灰尘,细小颗粒在光线中跳跃。孟衔章道:“有什么想要带走的,今儿一并拿回家。”
顾梅清环视一圈,“这边也没什么,把书带走吧。”
他从柜子上取了个藤条箱,把书都装了进去,拉开柜门后,他突然啊了一声,抱了一床被子出来。
“这个也带走吧,新做的被子还一次没用过呢,白放着浪费了。”
顾梅清手中的被子,是孟衔章回四九城之后两人第二次见面时,一起去天有信做的。墨绿的被面,上面用金线绣着喜鹊登梅。
孟衔章还记得顾梅清之前抱怨说,被面绣不是鸳鸯就是牡丹,都是婚被的样式,他便调侃道:“拿回去当婚被吗?”
顾梅清红着脸嗔怪地看他一眼,“竟瞎扯,婚被……婚被哪里是这个样式的?”
他说着不好意思的话,声音都越说越低。
孟衔章看他叠被子,从后面把人抱住,道:“我们年初六成亲,转过年来第一个喜庆的日子。”
顾梅清动作一顿,听到孟衔章说婚期,以为是幻听了,楞楞地啊了一声。
他目光中有迷茫也有慌乱,孟衔章后背也僵直了,挑了挑眉,语气危险:“你别跟我说你还打算给张岱松守孝。”
“不是。”顾梅清连忙摇头,他回过神来,安抚地拍了拍孟衔章的手背,犹豫道:“先生啊,初六是不是……太赶了啊?而且我们这样,合适吗?”
他心有顾虑,两个男人拜堂成亲世所罕见,听起来匪夷所思。他以为像他们这种情况,互通了心意,家里也同意,挑个日子坐在一块吃顿饭,就算是成婚了。
可是听孟衔章的意思,他当真是要大操大办的。
偏偏这些话落在孟衔章耳朵里又是另外一个意思,他不悦地啧了一声:“有什么不合适的?前些日子不还说我是你的高枝儿?不嫁给我你还想嫁谁?顾梅清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这辈子你都注定跟我捆一块了!”
顾梅清毕竟是个男人,听什么嫁不嫁的到底还是别扭。
他刚要说话,就听孟衔章道:“就年初六,这事没得商量,我聘礼都备好了,嫁妆也给你置办了,明儿个我就登报公布婚期去!”
顾梅清也顾不上什么嫁不嫁的了,诧异道:“你给我置办的哪门子嫁妆?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辈子就成这一次亲,我自然要事事都做到最好。”孟衔章像个恶霸似的紧紧把顾梅清锁在怀里,“说,嫁不嫁给我?”
顾梅清哭笑不得,孟衔章抱得太紧,他胳膊都被箍得生疼。
“我也没说不和你成亲啊,松开点。”
孟衔章哼哼了两声,僵直的脊背这才放松下来,“这还差不多。”
他稍稍松了点力道,和顾梅清头挨着头,“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我一早便让人开始准备成亲的事了,你只要等着年初六穿了喜服和我拜堂敬酒就成。”
暖流汩汩流淌至四肢百骸,顾梅清和他贴了贴脸颊,轻轻地嗯了一声。
“先生。”
“嗯?”
“咱们回家吧,回我们的家。”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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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客栈:民国时不正规妓院俗称
暗窝子:民国时不正规赌场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