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行的遗体经过尸检后在公安系统开具了《遗体处理通知书》,江克柔携带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为阿行办理销户事项。何千舟在阿行骨灰中捡出两枚弹壳、两块钢板、一堆钢钉,她将它们用一块绒布单独包在一起,钢钉与钢板相互触碰发出一阵哗啦啦的清脆响动。
何千舟与江克柔一起乘坐飞机将阿行的骨灰送回青城,阿行连同她心爱的唢呐被何千舟安葬到白家的墓地。何千舟今生最爱的两个孩子如今成为了邻居,她们一个死在深巷里,一个死在垃圾场,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出生,最后落得同样的命运。
那天安葬阿行时白家墓园飘起了一阵银丝般的细雨,江克柔替何千舟撑开一柄黑色雨伞,何千舟接过江克柔递来的雨伞放置在阿行墓碑上方。她不明白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如何会变成一块冰冷的墓碑,她不明白身边最亲近的孩子为何总是无法顺利地长成大人。
“阿行,下辈子不要淋雨了。”何千舟抚摸阿行墓碑上表情极为痛苦的遗照,那是阿行留在世界上唯一一张含有正脸的相片。
何千舟为阿行定制墓碑的时候对方要求提供死者遗照,何千舟发现自己竟然连一张阿行的相片都拿不出来,江克柔在热柯留下的相片里翻找了一遍,阿行留下的相片几乎都是背影或侧影,她永远是那个破烂之家的背景板。
何千舟忽然想起自己先前领阿行去摄影大赛组委会筛选作品,老万曾用拍立得记录下阿行皱着眉头低头写字的画面。那孩子总是会在写字时不知不觉把左手护在右胸,现在想来一定是因为何大俊与魏如愿的暴行留下心理阴影导致,那时还不知情的何千舟总是冷着脸扯掉阿行护在右胸的手。何千舟很庆幸老万留下了那张相片,它让阿行得以拥有了自己的遗照。
何千舟那晚带着江克柔一起回到久违的白家留宿,母亲白凌羽吩咐厨房为何千舟准备了她喜爱的菜色,何千舟看着阿行空荡荡的餐桌座位发了一阵子呆。阿行五年前被她赶出白家的前一天从早到晚都没有吃饭,傍晚何千舟带着怒意站在门外让家佣撤掉了送来的饭菜,阿行第二天清早就那样饿着肚子跑出了白家。
何千舟自从那天在新闻里得知阿行的死讯后又再次失去了睡眠,她打电话问外出探亲的琴姨家中是否还有安眠药,琴姨告诉她安眠药依旧放在从前的位置。何千舟随手在睡衣外面批了件外套推开小世卧房的门,写字桌下方柜子里果然放着两盒安眠药。
何千舟端起水杯吞下两颗安眠药,口腔里泛起一阵苦涩,她坐在阿行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窗外月光孤寂,暮色四合。那三年间,她们两个人在这间卧房里渡过了将近一千个夜晚。何千舟还记得阿行的呼吸透过薄薄衣料温暖她肌肤的感觉,她还记得眼见阿行做噩梦张着嘴巴喊妈妈却发不出声音时的那份唏嘘。
何千舟放下水杯俯身从床下拉出阿行年幼时那只整理箱,她掀开盖子看到最上面堆着一摞旧作业本,作业本上每一页都写满了“何千舟”。第一本写得歪歪扭扭,最后一本写得整整齐齐,何千舟这三个字应该是阿行这辈子书写最多的名字。
何千舟还记得她当年指着从头到尾写满自己姓名的作业本问阿行,“阿行,我们上周不是一共学习了二十六个汉字吗?你怎么只在作业本上写了何千舟。”那孩子当时稚气又呆板地回答,“因为脑子里只有何千舟。”
“千舟,睡不着吗?”母亲白凌羽穿着睡袍来到小世房间门口。
“嗯。”何千舟点头。
“我有件事得告诉你。”白凌羽好似下了很大决心。
“什么事?”何千舟问母亲。
“阿行当年每周去看心理医生实则是为了治疗你。”
“为了治疗我?”何千舟疑惑。
“嗯,我和启梅为了医好你的精神顽疾不得不采取这个下下策,我们让阿行在你面前日日夜夜扮演小世,我们要求她努力地贴近小世的生活习惯,我们要求阿行经常故意受冻发烧,她很可能因为这个十七岁还没迎来生理期。”白凌羽向何千舟坦白事情的真相。
“你的话意味着……阿行的心理问题在那几年里根本没有得到医治,她后来那些挑食、啃指甲,咬手指的坏习惯都是在模仿小世,她甚至连学不好数学也是故意在复制小世,她在那三年里近似乎自残式的受冻发烧……难道是为了让我对小世因发烧引起的事故免疫?”
何千舟这才明白阿行来到白家之后为什么忽然变得一身毛病,她曾因为这些无数次地纠正阿行,批评阿行,惩罚阿行,她甚至曾因为阿行的屡教不改而灰心丧气,她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阿行在有些事上很听话,有些事上特别不听话……原来事实竟是母亲白凌羽不允许阿行在她面前做回自己。
“千舟,你无需在意过程,只需看结果,你的病已经被启梅联合阿行彻底医好了不是吗?现在你不仅是一个精神方面十分健康的成年人,同时还是一名人人景仰的长女家族大家长。”
……
“阿行,怪我当初教错了你,人怎么可以为别人而活呢,自己才是自己的神明。”
白凌羽离开房间后何千舟用指腹轻轻摩挲阿行作业本上那些字迹,何千舟一直以为自己对阿行是家长式的单方面付出,她从未想过阿行竟一声不坑地为自己付出了这么多。那个孩子对自己的爱沉甸甸的……她的情感纯净得经得起任何推敲,何千舟却因为小世离去的阴影蒙蔽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