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莲坐在凌荇的对面,另一张下铺,双手握着床沿,脊背挺直,乖乖学生的样子看江休云时不时伸出来抓住凌荇的手。
“她会生气。”
当江休云又一次抓住凌荇的胳膊时,殷莲很突兀地开口。
江休云按下凌荇的胳膊。她没有回头,语气冷淡:“随便她。”
殷莲不再说话。凌荇也确如她预料的,在下一次江休云抓住她胳膊时不满的皱起整张脸全部的五官,“放开!放开我!”
那双眼缝很长的眼睛睁开,凌荇大大的眼里含着一汪亮晶晶的泪,“我好痒!你放开我!让我挠挠!”
江休云不言语,握着凌荇手腕的手加重了力气。
“你放开呀!”大概是刚才睡好了,现在凌荇明显有了力气。她晃动着自己的胳膊试图甩开江休云的手,但江休云不放她。
“我真的要痒死了,你放开我!放开!”
“你杀人的时候。”江休云的语气还是那么冷,“有没有人这么对你说过?‘放开我,我不要死,求求你,别杀我’。有吗?有吧。那你放开他们了吗?”
你放过那些无辜的人了吗?
江休云承认自己是有私心的。
眼前的人绑架了她的孩子。坐在她身边的人杀害了她孩子的亲生父母。她知道眼前的两个年轻女孩各有各的破碎,各有各的疾病,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伤害就是伤害。
她们选择伤害别人,也必须要接受自己选择带来的后果。
至少她们现在就必须面对受害者家属的小小报复。
江休云认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她没有杀了凌荇和殷莲,她甚至答应哥哥对她们进行人道主义的照顾。
凌荇不能再要求自己对她有什么温柔的态度。江休云只是母亲,又不是圣母。
凌荇瞪大眼睛,生病的躯体让她没有健康时那么有力量,可她还能发脾气。她挣扎着要踹江休云,脚却始终踢不到江休云那里,反倒把被子掀翻,蒙了自己一头一脸。
“你有病啊!我杀人关你屁事?!他们死是自找的好吧?!谁让他们做那种恶心事啊?!”
“不是所有人都对你做了那种事吧。”凌荇的事情江休云听卜甜和江寄林都说过一些,她冷静地反驳,“江闻笛没有对你做过那种事。可你还是绑架了她。”
凌荇的脚停下来。她扭着屁股坐起来,被子滑落以后,她和江休云对视。
“你是……江副队长的妹妹。”凌荇认出她。
江休云点头:“我叫江休云,是君闻笛的养母。”
君。
黑夜,小女孩,粉色的儿童剪刀,要给爸爸妈妈报仇。
殷莲的脊背挺的更直,双手不自觉攥紧床沿。她是君闻笛的养母,是当年那个要杀了她,给她爸爸妈妈报仇的小女孩的养母。
好奇妙。
殷莲在那夜以后逃离霍总和她原来的家。她在便利店打工,下了夜班白天回家睡觉。小女孩就在白天的梦里纠缠她十一年。
这十一年殷莲从来没有试图打探过小女孩的消息。她不知道也不好奇那个没有爸爸妈妈的女孩子处境如何,会遇到什么,会长成什么样的人。她会开心吗?会想起死去的爸爸妈妈吗?会想起自己吗?她会不会偷偷练习杀人,会不会一直在找自己,继续她的复仇计划?
这些问题殷莲完全没有想过。对于过去十一年里的殷莲来说,这个小女孩是她这么多年唯一失败的任务,是她不能回江州的理由。
霍总一定会罚她。他可能会用长命锁的链子磨破她的脖颈,也可能会绑起她的双手把她吊在房间里。总而言之,霍总一定会惩罚她。
可是她实在太讨厌杀人了。
被凌荇确定过自己能知道很多事情以后,殷莲对自己有了更多的‘知道’。
她现在知道自己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杀人。
所以霍总要罚她就罚吧。用金链子也好,用绳子也行,磨得她皮开肉绽露出骨头也可以。只要不让她继续杀人,殷莲随便他惩罚。
殷莲做好在霍总那里丢掉半条命的准备,答应凌荇和她一起回江州。
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遇到那个小女孩。
“君秋。”
殷莲的嘴里说出这两个字。她任务的目标,君闻笛的生父。
凌荇和江休云的目光都投向她。前者疑惑并愤怒,后者惊讶但了然。
殷莲看着江休云:“她爸爸叫君秋,妈妈叫韩娟娟。”
江休云点头。
殷莲从床边站起来。她的手掌贴在裤子上,看着江休云的眼睛认认真真说:“我做错事情,杀了他们。葛护士说,做错事情要道歉,要认错,要去坐牢。他们死了,我没办法和他们道歉,我要和他们的女儿道歉。”
江休云沉默半晌。
她是和江闻笛一起从江寄林口中得知的殷莲的过往。当时对她而言只是一个故事,一个她必须要知道,以便今后更好应对女儿各类突发状况和心理变化的故事。
直到今天,故事的主人公活生生坐在自己身边,情真意切地说着要去给女儿道歉——江休云的耳后冒出一层鸡皮疙瘩。她心里膈应,绝对不会同意殷莲的说法。
抬手指一指殷莲刚才坐的床,江休云说:“你坐回去。江副队长说过你不能离开这个车厢。”
殷莲后知后觉,想起江寄林临走前确实说过这句话。她一屁股坐回去,说:“那等江副队长回来我再去。”
江副队长到晚上才重新拉开6号车厢的车门。
他戴着口罩,给屋里三个人送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