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痛往事
晚上更衣就寝时,慕雪猛然发现,秦真的左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都密布着许多细细的伤痕。她记得,从前他的手上是没有任何伤口的,不由心痛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秦真似是没有想到她会问起,顿了片刻后,却不在意地抚着她的脸笑道:“不过就是打猎时不小心伤到了,都好久了,早不疼了。”
他虽说的云淡风清,可慕雪还是心疼地抚着他的手,动作轻柔之极好似怕弄痛他,轻喃着道:“是什么伤的?怎么会这么多道口子?”
秦真似是不经意地收回左手,搂着她在床上面对面地侧身躺下,“朕也忘了,就是不小心给弄伤了……都是许久前的事了,还想它做什么?”
慕雪总觉得哪里不对。好似昨日她在用膳的时候,秦真出去了片刻。回来时,手上还裹着手绢,方才看着好像也有一道口子像是新的。
慕雪欲想翻开秦真的手细看,秦真却不允,只是握着她的小手好笑道:“这么小的事情,想它做什么?睡吧。明日朕就要上朝理政了,怕是没有那么多时间陪着你了,你可要好好顾着自己的身子,那些药一分也不能少喝。”
“人家又不是孩子,你怎么这么唠叨?这喝药的事,这几日你都嘱咐了好些遍了!”
“你有时比孩子还不听话!若不是这样,朕何苦这么一遍遍地说道!”
慕雪做了个鬼脸,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闭上眼准备睡了,不欲和他在喝药这个问题再做辩解。
秦真见她如此,真是又好笑又可气,“一说到喝药,你就装傻充楞,能拖一刻是一刻,一点儿都不乖。”
“再拖拉,不也是喝了嘛。只是人家不爱喝那又烫又苦的药,想要待它凉些再喝嘛,有什么不对?”
“就怕朕一个闪神,这药就不是被你喝了,而是被你倒了!”
一天要喝三顿药,这不是折腾人嘛!虽然她私下是动过这个念头,可是慕雪这会儿怎么也不能招认,“人家知道你化了好多心思在这药上,又认认真真地嘱咐了这么多遍,怎么可能这样糟蹋你的心意!”
“你既知道是朕的心意,就不可任性!朕知道你不爱那味,可为了让你的身子早些康覆,你且忍耐些!”
“嗯,我晓得了。”
“这么敷衍朕,怕是没往心里记!”
这人真是的,罗嗦成这样,还要人家一遍遍认真答允!慕雪心里不满,可嘴里却故作恭敬道:“臣妾记下了。皇上的旨意臣妾自不敢违背,一定认认真真丶恭恭敬敬丶勤勤恳恳丶踏踏实实地落到实处,让皇上心满意足丶心花怒放丶欣喜若狂丶兴奋不已地早日看见效果!”
秦真听到这话不由喷笑了出来,然后点着她的鼻子无奈叹道:“只盼你这话说得都是真的,也不枉你这么编排朕逗笑一番!”
慕雪故作委屈道:“您老人家可真不好伺候!我简单应允吧您说敷衍,我恭敬答允吧您又说我编排!”
秦真点着她的鼻子,笑道:“是不是,你心里明白!”
慕雪不想再与他辩了,打了个哈欠,背过身不再理他。
可这姿势还未躺好,身边这人又不安分了,大手抚着她的腰侧,轻轻说道:“朕想要你想得厉害。你要好好喝药调理身子,不要让朕久等。”
慕雪未转身,口里却喃喃回道:“不是有人说,这些年都等了,也不差这几日的嘛。”
秦真笑骂道:“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女子,枉费朕这么一片苦心!”
慕雪咯咯笑道,“是你自己要忍的,现在又来怪人家,太没道理了!”
秦真不平道,“真是个没良心的女子!朕做这一切,是为了谁?”
慕雪笑着偏开脑袋,装傻道:“不晓得。”
秦真翻过慕雪的身子,让她面对自己,“真不晓得?”
“是啊。”慕雪一脸无辜地望着他,可眉眼皆是调皮的笑意。
秦真直接吻了下去,再不让她胡说八道。
两人热吻过后,秦真在她耳边说道:“你真的要尽快养好身子,不要让我久等。”
慕雪靠在他怀里,轻轻应了一声。
看着秦真眼里的热切,慕雪什么都明白:他的克制,他的唠叨,都源自他对她的在意。
慕雪温柔地和他说道:“就是为了你,我也要养好身体。我要好好陪着你,我不舍得让你做孤家寡人的。”
秦真听后,笑得很开心。
早上,奴才在门外叫起后,秦真就醒了。
他放轻了手脚起身,就是怕吵醒了她。
可慕雪还是因身旁的温暖顿失,而悠悠转醒。
醒来后,她便依恋地攀着他的颈,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早安吻,一如他们多年来的习惯。
秦真此刻真不舍得就这么离开她。可一想着这几日落下的政务,便又起了勤勉的心思。可搂着怀里的娇躯,想要离开的心思便又弱了许多。
秦真不禁泛起苦笑:从前总是万分鄙视那些缠绵于温柔乡不能勤勉政事的帝王,也总觉那样的事情是极大的不该丶万分的罪过。可如今自己倒也有了几分“春晓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体会。虽然自己不至于那般荒唐,但此刻的眷恋和不舍却是再真不过了。
慕雪不知秦真心中的矛盾心思,只是笑着撒娇道:“今日让臣妾为皇上梳洗整理,可好?”
秦真此时才转回心思,按下心头的那些杂想,体贴道:“你还是多歇会儿,养好身子要紧,不要让朕操心。”
见慕雪欲要反驳,秦真不禁笑着打趣道:“皇后要表贤惠也不急于这刻,来日方长。”
慕雪娇恼地捶了他的胸膛一记,嗔道:“人家是因为久未为你梳洗,才想着要多陪你一会儿的,才不关什么贤惠不贤惠的事呢!”
秦真贴着她的额头,亲昵道:“你的心意,我自是知道。只是让你陪着,朕怕自己舍不下这软玉温香,又忍不住要动停朝之念,遂还是算了罢。”
慕雪听他这么说,又捶了他一下,“不正经!”
秦真轻笑了起来,抚着她的发半真半假地调侃道,“皇后若真体恤朕,千万不要再撩拨朕,朕可经不住皇后这样的诱惑。”
“又混赖人!”慕雪羞恼着推开他,转身躺回被窝里,再不看他。
秦真见她如此,又怜又爱,不由好笑,轻轻为她盖好被子,才唤人进来为自己梳洗。
待梳洗完毕,让众人退下,秦真又来到内室,对着背对自己的身子,柔声嘱咐道:“待会,乖乖地把早膳和药都进了。且莫任性,让朕担心。”
“嗯。”慕雪轻轻应允。
“你身子还弱,该多多歇着。待用了饭和药,就好好睡一会儿,安心等朕回来。”
慕雪有自己的打算,不想应允。但知道若不应他,他自然还要唠叨,遂也应了。
“有什么事想办的,且等等。待你身子好了,再做也不迟。”
慕雪听他这么啰嗦,本想吐槽他几句的。可知道这些叮咛嘱咐地背后是他的关心和体贴,遂也乖乖地答应了。
见她再三地乖乖答允,秦真才有些安心。可想着她虽答应了,却还是不免会任性,便又不放心了起来。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外面传来了太监提醒钟点的声音,“皇上,上朝的时间到了。”
秦真想到朝事,只好无奈回身。可临去前,他还是不放心又回头嘱咐了她一句,“你乖乖歇着,不可任性。”
“嗯。”慕雪转过身子含笑目送他离去。想着他方才离去前一定又是担忧又是牵挂的样子,心头甜丝丝的,不由笑得更乐。他似乎对自己仍是不放心的很,就算唠叨了这许久,仍是心有牵记地上朝去了。真不知该说他这模样是好还是不好,自己是该乐还是该叹。
本来待他去上朝,慕雪是想让人去宣孩子们前来见见的。可想起旭儿和时儿都是大孩子了,必然也要上朝。且方才自己才应允了秦真要好好歇着的,遂按下了这想头。可对他们的思念之情难以按捺,遂慕雪想要宣人来问问他们的境况,谁叫秦真这几日一直不许她提的,弄得她现在对孩子们的近况一点都不清楚。思绪到此,慕雪不由宣了宫娥进来,“来人。”
宫人翠芝疾步而来,恭敬上前福身行礼,“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有何吩咐?”
这两日都是翠竹与这丫头,还有小梅和斯羽服侍在侧,慕雪对她们几个已很熟悉,遂道,“翠芝,你速去宣皇长子的王妃来见本宫。”
“这个……”
看出她有为难之情,慕雪柔声问道:“怎么了?”
小丫头怯生生地回道,“回娘娘的话,皇上今日上朝前,还特意吩咐奴婢要好好伺候娘娘,让娘娘这几日好好静养身子,不能操劳。”
慕雪对于秦真的过分紧张,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遂道,“见自个的儿媳,哪里谈得上操劳?皇上是太担心本宫的身子了。你们不必为难,照我的话做就是。皇上那里,我会代你们回禀。”
“可是……”
慕雪知道小丫头还在为难,于是轻轻笑了起来,缓解她的紧张,“可是什么?”
翠芝赶忙跪下道,“奴婢不敢违逆娘娘的旨意。可是皇上曾严厉嘱咐,不许任何人向娘娘透露皇长子的事情,所以……”
此时,慕雪才觉得事态严重。到底是什么事情,让秦真要下这样的旨意!
回想这几日他的神情态度,她原以为是他小气丶醋劲太大,才一味拦着不让她见任何人的。现在她才明白过来,他是在遮掩一些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
到底是怎样的事情,他不愿让她知道?莫不是旭儿已经……思绪到此,慕雪不由捂住胸口。一阵疼痛涌上……身子本就虚弱的她,不由往后倒去……
翠芝察觉到皇后旧疾覆发,忙紧张了起来,一面张慌地扶住皇后,一面向后高声喊道:“小梅,快宣太医。”
慕雪拉住翠芝的手,轻轻摇头道:“不用了,我歇会儿就好。你们都退下吧。”
翠芝紧张道:“都是奴婢不好!说了不该说的话!可是,娘娘你千万要保重身子,还是让太医来为您看看吧!若是皇上下了朝看到您这样,怕是……”
慕雪轻轻放开了她的手,柔声说道,“我不会让皇上罪责你们的。我只想一个人静一会儿。你下去吧。”
翠芝见皇后执意如此,不敢再劝,只好赶忙退下去寻翠竹。
翠竹的事,慕雪也是从秦真那里知道的。那日她册封了翠竹为五品女官后,告诉了秦真此事,秦真不由蹙眉,一会儿才道:“这样也好。” 慕雪不明所以,定要问清始末。这才晓得了翠竹原是秦真千挑万选的人才,也是他培植的影子护卫之一,而翠竹这一生就只有一个职责,那就是护卫皇后的安全。慕雪明白,作为影子不该引人注目,所以这么些年来翠竹才没有任何一点封赏。秦真只是让翠竹安静地守在她身边,做个普普通通的小宫女。慕雪的这次贸然册封,确是让翠竹有点显眼。不过秦真所说的也好,是指翠竹有了品阶,在宫里走动也更为方便,这样名正言顺地守护也无甚不好,反而更为妥贴。后来他还打趣说:“皇后一醒来,就相中了自己的影子护卫,这是天意!这说明,皇后的眼光和自己的一样好!”
如今,翠竹本该一刻都不离地陪在皇后身边的。可是昨日慕雪就悄悄吩咐了翠竹,要她今日一早去取一些宫内旧档让自己查看,还告知此事机密不可让人知晓,非翠竹去她才放心,翠竹这才离开的。
慕雪并没有故意调开翠竹的意思,她的旨意是有深意的。只是谁也未曾想到,就在翠竹离开的那么一会儿时间里,被皇上瞒了许久的事情,还是被皇后察觉了!
翠芝遍寻翠竹不得,只好又转回查看皇后的情形。她担心娘娘的身子,也担心翠竹姐姐回来责怪,更担心皇上回来会震怒。
翠芝回来时,慕雪已经背身躺下。翠芝不敢打扰,只能让小梅刚请来的太医悄悄侯在门外听宣。又让斯羽去太和殿外候着,待一有机会,就将娘娘的情形告知皇上。
秦真一下朝,便听了斯羽的禀报,忙急着往回赶。
不想一回来,就见到皇后一脸凄然忧伤地望着远方。他知道方才必然有事发生,否则皇后不会突然如此。
遂,忙招翠芝上前,询问了事情的始末。
待知晓了这些对话后,秦真冷声斥退了心头颤栗不已的翠芝。
他赶忙上前,将慕雪搂入怀里,欲和她解释,“我是怕你伤心,才不愿说的。”
慕雪仿若未闻,仍旧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一脸的哀婉。
秦真见她良久不语,也不回应自己的拥抱,脸上还带着如此让人心痛的神色,不由着急起来,“我并不想瞒你。可如今你身体还弱,不该为这些事情烦恼忧心。待你身子好了,我自会一一告诉你听。”
慕雪没有回身,但语气很是坚决,“可我现在就想知道。”
秦真知道:这会儿若不说清楚,她定是不会安心将养身子的。
于是,他只好搬过她的小脸,认真答允道,“好,只要你问,我都实话与你说。”
慕雪心中疑问虽多,但经过方才的一番时间的静心思量,已理清了脉络,遂有条不紊地问道:“我知道旭儿定然是出了什么事情,否则你不会拦着所有人告诉我的。我要知道实情,他……到底怎么了?”
秦真凝视着她焦灼关心的模样,眼里掠过伤痛,哑声道:“他的脸上有伤,心里也有伤,朕知道他心里怨朕,若不是朕当年硬要他……他也不会……朕其实也不忍心他受苦,可朕当时没有其他的法子……”说到这儿,秦真不由闭上了眼。
这股痛埋在他心里够久了,他无人可诉,更不敢告诉这个和自己最亲密无间的女子。
慕雪能感受到秦真心里的沈痛和悲伤,她已经预感到那些过去会很让人伤心。
她怜惜他的痛,但这刻她不能出言安慰他,因为她更渴望知道真相。所以,她只是追问他,“他是为什么伤的?”
“明宣六十年,他自请出战,上了西北的战场,为国奋战。那些日子,他表现得很优秀,皇考也数度夸奖,我心里不知为他自豪过多少次!他的英勇智巧,不仅破敌营数十个,缴灭敌人数万,破坏了敌人的最主要的几处粮道,还巧妙地获取了敌人的联络方式,制止了敌人要发起的联盟战役。可惜,就在要彻底摧毁敌人的核心力量时,他不幸中了敌方的暗器,那暗器伤了他的脸,当时那伤很严重,几乎看不出他原先的样貌……而之后,旭儿便被皇考召回来养伤。那会儿,本该让他最心爱的女子陪他度过那些最艰难的岁月……可是,就在他去战场厮杀的时候,他的王妃已……难产身故……”
“你是说……宁儿已经……”
见秦真轻轻颔首,慕雪的心荡到了谷底,她能感受到儿子心中的剧痛。那样生理心理的双重打击,叫孩子如何承受?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难道是因为当年我的一念之差吗?或是我们不让他回覆身份,也许就不会……”
秦真擡起她的脑袋,轻轻抹去她脸颊的泪水,不忍她如此自责地宽慰道:“这不是你的错!天下有哪个做父母的,不想孩子好!就算旭儿心里再难受再埋怨朕,只要他还活着,就是希望!要说不是,也是朕的不是,朕不该逼着他娶老十四的内侄女颜怡月!更不该误信老九他们的情报,害旭儿受这毁容之苦!”每每想到此处,秦真心里就恨不得将秦塘千刀万剐!
慕雪听了秦真的这些话,不由擡起头望着他,此刻她心中虽有疑问,但也忍不住埋怨他。可当望着他眼里的伤痛,她又为着他心痛。她默了一会儿,才叹息着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秦真的双眸不自觉地回避着慕雪,一会儿才伤感地言道:“那会儿父皇立了老十四为大将军王,为了控制住老十四手上的兵权,我让旭儿娶了老十四嫡王妃的内侄女颜怡月。这样才能让他深信,我会让章岸落供给粮草给他,不会暗中掣肘,像老八他们那样。”
慕雪心中叹息这覆杂的纠葛,也叹息秦真做此决定的无奈,可还是不禁埋怨秦真,明知故问道,“旭儿那时可同意?”
秦真没有看向慕雪,而是看向不知名的远方,似是忆起什么,眉头紧蹙,“起先不同意,而后……同意了。”
“他为何会同意?
秦真望着她,缓缓说道,“我以孝道问之,我问他:‘这些年,爹娘对你呵护备至,万般都随你心意。如今家中碰到难处,而你为父母做过什么?你这般模样,可是仁孝之举?’他答不出来,只能应允。”
“就这么简单?”
“简单?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与他分析当前形势,和他讲人生理想,谈丈夫情怀,他都置之不理。只这孝道一样,他无法反驳。何况你当时正在病中,他有为你诊治的责任,如何可以抛下父母,只为了成全一己私欲——那所谓的小儿女情爱?”
“那你可知他的伤心?”慕雪目光哀伤地望着他,为他用这样的法子逼迫旭儿就范而感到痛心。
秦真暗自压下心中的不忍,强辩道,“自然知道。可旭儿身为我唯一的嫡子,不该为我们这个家尽他该尽之力吗?”
慕雪没有反驳,只是轻声问道,“婚后旭儿与颜氏相处如何?宁儿可曾受了许多委屈?”
秦真淡淡言道,“旭儿与颜氏的婚姻为了什么,他们心里都明白。依我看,也就是相敬如宾。至于妻妾中的小争斗,我也不方便管,只有让旭儿自己解决。”
“那旭儿与颜氏有几个孩子?”
“一个。”
“什么时候出生?”
“明宣五十九年。”
“是男是女?”
“男孩。”
“现在可还在?”
“还在。”
“那旭儿和宁儿有几个孩子?”
“共有过4个孩儿,二子二女。可惜……那些孩子福薄,如今只有一个女儿乐乐还在世上。”
“你说什么?”慕雪抚着胸口,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秦真见慕雪如此激动,不由搂着她焦急道:“你若这般伤心,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我便什么都不与你说了!”
慕雪强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拉着秦真的手,继续追问道:“那个女孩,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吗?”
“不是。是最小的一个。”
也就说那个她曾经夜夜疼惜丶视如己出丶还让秦真小气吃醋的孩子已经……慕雪才刚压下的悲伤,又升了起来。想到秦真方才所说,宁儿就是为了生孩子才……慕雪不由直视着秦真的双眼,恼恨地问道,“当初为什么不保大人,只保孩子?”
秦真知道她怨自己,叹了口气,才抚着她的小脸道,“就是我想这么做,我知道旭儿也不会允。是宁儿身子羸弱,生产时大出血无法救治,只能救回孩子。”
慕雪撇开头,避开他的碰触,着恼地问道,“宁儿她从小习武,为何身子会变得如此积弱?”
秦真没有说话,只是无奈地望着慕雪。
慕雪盯着秦真的双眼,既悲且愤地说出事实,“因为她一直伤心。孩子接连好几个都没有活下来,又有颜氏与之争斗不休,遂哀莫大于心死,这才有了之后的难产!这并非什么意外,分明就是人祸!”
秦真知道她心疼宁儿,遂望着她眼中的指责并没有分解一句,只是劝慰道,“你不要太伤心,要顾着身子。”
慕雪不理他的劝解,继续问道,“宁儿去世后,你有没有好好地安慰过旭儿?”
“怎么会没有?可是我后来做的事情,他大概更埋怨我了。”
“你做了什么?”
“我让颜怡月成了他的嫡王妃,又为他立了两位侧王妃。”
“你为何要这样?”
秦真冷冷一笑,语气不免讽刺,“宁儿去世时才明宣六十年,颜氏有儿子又是旭儿的侧王妃,何况那时颜氏又有她姑姑——老十四的嫡王妃和十四的那个好娘亲——淑妃娘娘的帮衬,我欲笼络十四,自然水到渠成。至于再立两位侧王妃,是为了牵制颜氏,我不想她这个嫡王妃做得太稳当。”
听秦真如此说,慕雪百感交集。她知道,他的心思权谋甚是细密,这样做必然也是权衡再三的。而他如此称呼淑妃,怕他们的关系至淑妃生命终结的那刻他们都没有言和。慕雪虽然心里疼惜他的艰难,可也恼他如此伤儿子的心,遂只淡淡问道,“旭儿那时没有反对?”
忆起儿子当日失魂落魄的模样,秦真心头也难免心痛伤悲,语气难抑低哑,“他伤心至极,根本顾不上反对。”
慕雪望着秦真责问道,“那你可知,他心里有多少难过?这道伤痕,或许会跟着他一辈子!”
秦真拂去她脸颊上伤心的泪水,柔声劝慰道:“我自然晓得。可那时,只有那样才是最好的。旭儿是我唯一的嫡子,我身后的一切自然都是他的。”
“可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向往权力的!何况权力再大,也治不了伤心!”
秦真沈默了,他知道妻子说得都是对的。他不是不心疼儿子,可是当时他没有再好的办法了。当年,父皇不仅将西北的几十万兵权放给十四,还对他百般的宠信。这样的状况,导致十四在朝中的呼声日高。就是齐铎那样临危不乱忠心不二的奴才也感到了担忧,甚至说要去做台澎知县,为他占一块儿起兵之地以图后事。由此观之,当时大半朝臣的心思,不言自明。
慕雪见他沈默不语,如此黯然忧伤,不忍再苛责他。她只能将头埋在他怀里,藏起伤心。
秦真抚着慕雪的背,轻轻说道,“你好好劝劝旭儿,逝者已去,人该往前面看。”
慕雪止不住伤心的泪,鼻音浓重地说道,“若是旭儿不愿,不如你就放他离去吧,让他真正自在。”
秦真听了此话立刻驳斥道:“胡说!他是朕的嫡子,岂能流落民间!何况,他离去又如何?解不开这个心结,他到哪里都会伤心!”
“可是……”
“此事,你不必再言!朕已立他为嗣,诏书也已藏于密匣之中!待朕百年,这传位诏书自会现世。”
慕雪心头一惊,不由吸了吸鼻子,赶忙擡头问道,“可旭儿脸上的伤……”
“朕已为他找到方子,只要他愿意,脸上的伤定能够痊愈!”
“治伤的事,旭儿知道吗?”
“知道。可他不愿意治,他心里头怨朕。这几年,他闭门不出,谁都不见!朕若执意去见他,他便长跪在地不发一言。”
“那你立他为嗣的事,他可知晓?”
“不知,你是第一个晓得的。朕只告诉大臣们,待朕万万年后,可去勤政殿里的‘千秋万世’匾后取传位诏书。”
似是看出了慕雪想要追问的心思,秦真继续解释道,“朕不想旭儿重蹈二哥的覆辙!朕不会将他摆在显眼处,让有心人忌恨算计,让小人利用教唆!秘密立储,这样才能更好地护着他!”
慕雪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对于秦真这样的设想,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是该顺应秦真的意愿,还是应该顺应儿子的心愿?儿子的心里带着那么沈重的旧伤,一直没有痊愈,想来他也不会对权力感兴趣的!而且,儿子曾说过,他的理想是带着心爱的人隐居华山!慕雪不知自己现在该怎么办,才能让珍爱的儿子得到幸福?
见妻子脸上非但不见任何喜色,反而忧心忡忡,似有悲悯之色,秦真不解地擡起慕雪的小脸,柔声问道,“知道朕要立旭儿为嗣,难道你不高兴吗?”
慕雪擡眼望向秦真,诚挚道:“秦真,我好害怕!我怕你的安排,不是旭儿所愿,也怕由此将旭儿推上了可怕的漩涡。”
“所以朕才立了密召,秘而不宣!”
“可要是旭儿心里不愿意呢?”
秦真深深叹了口气,眼里都是悲伤,才望着慕雪说道,“当日皇考赐他爵位,他拒辞不受。朕赐他亲王爵位,他也拒赐不受。可终究,朕还是让他接受了。”
“你用了什么法子?”
“朕告诉他,他不受爵位,就不能居住在我们原先的家里,因为爵禄不匹配。朕知道他舍不下宁儿,哪怕只是她住过的屋子,用过的物什,对他而言也是天下最珍贵的东西,只有那些才能给他些许安慰。”
“你是说,旭儿住在原先的雍王府里?”
“现在是端亲王府,朕已经把那儿都赐给他了。”
“你不是说要秘而不宣的吗?这样做不明显吗?那时儿和小四小五他们也是你的孩子,他们可有爵位赏赐?”
“明显如何?只要没有落实太子名分,谁敢妄动!何况小四小五年纪还小。而秦时……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竟然和老八他们日渐亲近!”说到此,秦真眼里不由流露出了愤恨恼怒之色。
望着秦真的神情,慕雪心中担忧起来,但还是努力压下这些不安,劝解道,“不会的。时儿秉性纯良,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定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你若不信,自可以找他来问问。若是你能规劝他是最好,若不能……朕只当没有这个儿子!”
听了秦真如此恨绝的话,慕雪心头一震,忙道,“不,不要轻易否决他,我相信时儿是个好孩子!”
“慧儿,八年过去了,许多事已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样子。”
“确实。”
秦真突然后悔刚才说了那么多,让她又伤心了起来。他方想开口安慰,却不想她突然问道,“雅儿现在如何了?”
秦真的眼中流露出了不忍,不愿实言而告,可是望着她这担忧关切的模样,只能低声如实说道,“明宣五十六年,她也因难产……去了。”
“你是说……”
“是,孩子和大人都没有保住。”
慕雪闭上眼,靠在秦真的怀里,不忍再问。
八年过去,物是人非,怪不得他什么都不愿和她说。知道这些,叫她怎能不伤心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