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庙
施晚小心翼翼地给他伤口上药缠绢帛,慢声细语说起多年前的事情:“那年我刚满十四,闲不住,非去鬼庙上香。”
她忽地看向他,他的眼睛藏在面具的阴影中,偶尔会映出一小簇火光和她的小小倒影,一眨眼,那点光就全不见了。
“我遇到的那家夥也与你一样,戴着张面具。”施晚轻笑:“但我是白天遇到他的。”她那时能清楚地透过面具上的双目看见那人锐利冷漠,寒意四射的眼睛。
那家夥受了重伤,血淋淋地藏在神像后,分明已无气力,却强撑着将抵着她脖颈的刀握得极稳,冷声威胁她闭嘴。
“我闭嘴了,他却撑不住,直接昏倒在我身上。”施晚在颈间比划了一下:“手上握着的刀居然还稳着呢。”她点了点刚才给面具人的刀,“就是这把。”
施晚八岁离开仙陆去岐临,十二岁离开岐临去扈州,十八岁离开扈州来京城,施年庆在哪儿上任,他们一家就在哪儿定居。
扈州离仙陆不算远,施年庆上任扈州知府前,此地因民风剽悍丶多出匪类而臭名昭着。
前任知府贪污腐败,与匪类勾结,治下民不聊生。直到施年庆大刀阔斧整改,剿除匪类,才力挽狂澜,使得百姓安居乐业。
刚到扈州时,爹娘总劝施晚扈州地界不太平,没事少出门,要出门一定得护卫跟着。她被吓住了,很是乖觉了一些时日。
但到底是静不下来的少年人,半个月后,就开始偷偷往外溜。一开始是在护卫的陪同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街游玩。
扈州此地尤信奉神鬼,比其他地界更甚,随处可见各式各类的鬼神庙宇,许多神神鬼鬼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于是觉得格外新奇,总想进去看看。
但身后跟着一群尾巴,去哪儿都不方便。如此出去几回后,她嫌有些烦了,带着一大堆人束手束脚,难受得很。
反正也没出过事,不如就带两三人出去,把这些庙宇逛个遍。她那次只带了绘樱和家中侍卫施徒,先去了神庙,再去了佛堂,最后,她们一行去了鬼庙。
鬼庙是扈州特有的庙宇,其馀地方供奉佛丶道神明,扈州却颇有一部分信众认为鬼是离人最近的灵,只有他们能听见,能实现人的愿望,因此兴建鬼庙,奉阎罗鬼判。
施晚怕这些阴森森的东西,又难免好奇,在门口踌躇半晌,还是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鬼庙里的主事人是个年迈的老婆婆,她相貌瘆人,眼下长了颗大瘤子,看人时那颗瘤子比眼睛更醒目。
施晚有些害怕地后退一步,老婆婆见怪不怪地笑了笑,“小姑娘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若要祈福许愿,请随老身去领牌符。”
牌符是一支长长的小扁条,跟算命的签子很像,但上面并无签文,纯黑底色上绘了个金色的数字。领牌符的人很多,但所有人都很安静,围坐在殿中,默然不语。
老婆婆低声道:“唤到你的数字,便可进殿上香了。”
施晚看着手中写着四十四的牌符,隐隐萌生了退意。什么签啊,这么不吉利的数字!
老婆婆却笑:“姑娘好运气,鬼庙里,四是顶好的数字,姑娘的心愿,定能灵验。”
绘樱轻轻戳戳施晚:“小姐想许什么愿?”
施晚哼了一声:“说不来就不灵了。”
“哦…小姐不说,”绘樱拉长声音道,“那我可要替小姐许了:保佑我家小姐能觅得如意郎君。”
“你这丫头!”施晚嗔她:“才多大呢,成日脑子里想这些没边际的事。”
绘樱坏笑:“明年就是小姐的及笄礼,再过几年就能谈婚论嫁,四舍五入,可不是近在眼下了!”
施晚:“……”她没好气地看了这口无遮拦的家夥一眼,静静等待唤到她的号。
不知过了多久,唱号人扫了眼殿内,扬声唤到:“四十四号!”
施晚一喜,终于轮到她了。她轻快起身,在老婆婆含笑注视下走进殿内。绘樱和施徒想跟着一起进去,却被老婆婆拦下。
她缓声道:“二位止步。鬼庙的规矩是,上香时只能有香主一人在,若二位也想上香,还请等里头那位施主结束了再一个一个进去。”
施晚回头朝他们摆摆手:“没事的,回去等着,我很快出来。”
她迈步进了殿中。初入殿内,只见一尊巨大的泥塑像端坐正中,泥像是厉鬼样式,样貌可憎,令见者不寒而栗。
施晚不敢再擡头看,双手擎香,正欲在蒲团上跪下祈拜。忽然,一声细碎的响动传入她耳中。
她一怔,循声看去,好像是从大殿后方传来的。她默立原地,侧耳倾听,那细碎声又响动了一次。
不是错觉,真的有动静!什么声音?
施晚顿感奇怪,这大殿里就她一个人,哪来的声音?猫?她素来是个好奇心重过一切的性子,当即定了定神,缓缓迈步沿着泥像往后走。
走了几步,她恍然大悟——大殿的后窗是开的,风一吹就微微摆动,发出吱呀吱呀的细响。难怪身上这么冷。施晚心中默默想到。
原是风闹的乌龙。说来也怪,寻常上香的大殿中,未免香火流散,窗户都是紧闭的,这鬼庙按理也该如此啊。
她微微蹙眉,决心还是将窗户关上,赶紧拜完出去。走到窗边时,她突觉不对。这是……她盯着窗棱上几抹暗红痕迹,伸手轻轻摸了一下,指尖顿时染上鲜红。
她猛地低头,地上也有斑斑点点的红色痕迹,一路通往大殿斜后侧的另一尊泥像。施晚迟疑片刻,迈开步子,极轻极慢地往那儿走。
越靠近,不祥的暗红色斑块越多,层层叠叠堆在一起,走到泥像侧面时,她清楚地看见附近一块的地面都染得暗红一片。
施晚紧张惊惧地咽了咽口水,悄悄探头看向泥像后方。她登时倒吸了口凉气:泥像后居然靠坐着一个人!他戴着面具,面具双目位置下的一对眼睛紧紧闭着,手捂着肋间,殷红的液体汩汩从指缝间冒出,将苍白的指节染得血红狰狞。
死人!施晚大骇,她惊慌后退,一个不小心撞上供桌,那“死人”的眼睛谑地睁开,冷冽的杀意顷刻间将她锁定。
原来还活着,但施晚半点没感到庆幸,反恐惧倍增。她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眼神,此时此刻她脑中只有一个想法,要么逃要么死。
她拔腿就要往外跑,可刚迈开腿,手臂却被一把拽住,铁钳般牢牢扣住她,将她一把拉到身边。
施晚又痛又怕,惊恐得眼泪直流,溢出喉咙的尖叫声却被一只冰冷的手堵了回去,颈间被近在咫尺的利刃刀锋激起丝丝幻痛。
那人从背后紧紧捂住她的嘴,持刃逼在她颈边,稍偏一寸就能划开她细嫩的皮肤。浓郁的血气令施晚头晕目眩胃里一阵阵抽搐。
“安静。敢喊就杀了你。”他凑近她耳边低声威胁,声色沙哑,裹挟着令人胆寒的狠戾,施晚含泪屏气,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他将人松开,缓缓靠坐回泥像底座,手上刀刃仍稳稳地保持在施晚颈边不远不近的位置,威胁意味鲜明:敢大声喊,就没好下场。
施晚慢慢爬起身,也靠坐在底座边,一点一点往边上挪,与他保持距离。他冷冷地转眼看她,面具下只露出他的眉目。
他被冷汗打湿的眉睫格外漆黑,与那对眼珠一样,毫无杂色,衬得周边皮肤惨白得像死人,眼底却泛着血红,整个人呈现着明显的病态。
施晚只与他对了一眼,就害怕地将目光移开,死死盯着窗外不敢看。她此时万分期待有人发觉不对劲,赶紧进来解救。
突然,她感觉颈边刀刃轻微一晃。下一瞬,身上猛地多了份重量——竟是那“血葫芦”终于支撑不住,往边上栽倒,居然压在她整个右半边身体上,眼睛又紧紧闭上了。
施晚使劲浑身解数才将再度涌到喉边的尖叫声压下。怎么人都倒了,这破刀还横在她脖子上?!
她不敢喊,怕将人弄醒,自己血溅当场,但当下是最好的逃脱时机,这骇人的家夥昏过去了,她只要慢慢地将他的身体挪走,再静悄悄地走出去,就安全了。
施晚强自镇定,决定先将这把危险的刀子移走。她擡起指尖,捏着薄薄刀刃往外拉,没想到,只这一动,人就醒了。
“别动。”他分明已是强弩之末,但威胁人的语气还是如此冷硬且理直气壮。
眼看好不容易拉开半厘的刀又回了原位,施晚希望破灭,惧极反怒。
她破罐子破摔,心一横胆一壮,擡眼不闪不避地看着他:“我按你说的做了,一没喊,二没跑,为什么还拿刀对着我?反正你不想放我是吧,那左右都要死,不如临死前大喊一声,把你拉下水!”
“来…”她真不管不顾扯着嗓子喊开了,但只发出了半个字,嘴又被捂上了。
施晚瞄了眼哐当一声落地的刀子,心中了然,这人根本只是用刀吓她,说什么“敢喊就杀了她”,她真敢喊,他却只能做到丢了刀子来捂她的嘴。
施晚将他的手扒拉下来,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反客为主道:“啊?不是说要杀了我,没这个胆量吧?”
那人二话不说伸手去捡刀子,施晚却比他这个重伤患快上一步,她举着刀子虚虚朝他比划:“不许动。现在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