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
小船还在河中央,前后左右都不着岸,暴风袭来,船身起伏得厉害,仿佛下一刻便要翻。
施晚直呼倒霉,纵她不想迁怒旁人,但细细数来,她这平静人生中每回遇险都跟边上这人有关。
她简直要怀疑两人是不是八字相克,遇到了总有麻烦。
沈闷的雷声从远处的天边传来,虽雨还未落下,应也就是弹指间的事情了。
施晚紧紧扶着船身,“天色变得这么快?!现在往岸边划还来得及么?”
“来不及。多半要翻船了。”他固然还能保持冷静,此时却也不乐观。
施晚几近抓狂:“那怎么办!我不会水!”
突然,一颗豆大水珠啪嗒落在她脸上,很快,第二滴第三四滴,眨眼间,雨滴连成片,哗啦啦的倾盆大雨瞬息而至。
短短几息前还远在天边的雷鸣电闪跟着暴雨一起也被狂风卷来,雷光撕裂天穹雨幕,滚滚雷声在施晚耳畔炸响。
暴风雨来得始料未及,船身颠簸更甚,巨浪掀起,将船头高高顶起。
施晚此时脑中什么想法都不敢有,一心只紧紧抓着船身,将诸天神佛求了个便,千万别掉下去!
但她运气着实不好,一个巨浪打来,正正好拍在船身。巨大的冲击力让她不由松了手,被浪头卷进水中。
他有一点没说对,船没翻,是她翻了,被汹涌的浪裹着迅速漂走。
施晚不会水,她紧闭着眼在水里使劲扑腾,这反令她更无法浮上水面,身体跟灌了铅一样往下坠。
在水中,周边都是一抓即散的水,没有支撑,没有借力,铺天盖地的无力感令她陷入无尽绝望。
平时简单得感受不到的呼吸此时异常艰难。
若没这么紧张,闭一会儿气于她并非难事,可乍然入水,她大脑空白,根本反应不过来。
会不会死在这儿……
正在她极度惶恐之际,有人破水而来,捞过她下沈的身体紧紧搂住。
可水一面无形地弱化人的气力,一面又残忍地扒附在人身上,纵使他抱得够紧,施晚还觉得不够,她感觉自己还是在下坠。
求生欲让她理智无存,像拽着救命稻草般死命拉着他。
无法呼吸的恐惧让她忍不住想要新鲜空气,可在水底下,口鼻胡乱翕张,只会让她接连呛水。
生理泪水夺眶而出,离开眼睑的一瞬间就没入水中,一丝一丝带走她的热意与生机,她从未如此难受,每一次眨眼,都度日如年。
她觉得自己是时候交代遗言,可水下没法说话,一张口,水就争先恐后往里灌。
忽然,一只手捧上她的脸,下一刻,她唇上一热,带着热意的新鲜空气自唇齿流入。
施晚因缺氧而迟钝的大脑反应了半拍,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与人唇齿相接,呼吸中交缠着另一人的气息,很清新,带了些浅淡的甘甜。
她登时呆住了,一时忘了自己尚在水中,也忘了正处在生死攸关之际,所有的感官都与血液一起,涌向唇间。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唇原来能感觉到这么多。
温热,燥痒,酥麻。
河水划过两人相接的唇,钻进贴近的齿列,又从另一侧游走,分明如此冰冷,却未能消解她唇上的半分热意。
他在给她渡气,落在她唇上,却小心得像个情意绵绵的吻。
她缓缓睁开眼睛。
水底昏暗,她只看得见他身后被水波带着飘动的长发,但那高挺鼻骨轻轻擦过她鼻尖,她知道,他此时并未戴面具。
渡气完毕,她重又活了过来,但他却并未松开她,仍留恋般停在她唇角。
她有些恍惚,腰间的手能揽得这么紧,嘴角的吻却能这么轻。
她此生仅有的一次亲吻还是那个突兀的丶玩笑般的蜻蜓点水般的吻,在她暗自宣告与那人决裂的前夕。
这次比那次还要突兀,与上回却大不相同——他不含半分玩笑或戏弄,无论是渡气救人的急迫果决,还是唇角轻吻的小心翼翼,都令她方寸大乱。
理智上,她知道这是权宜之计,不给她渡气,她会在水下窒息昏厥,可情理上,她无法遏制剧烈怦动的心跳。
他的态度太珍重,像是对着稀世珍宝一样,不敢用力,怕弄碎了;更不敢不用力,怕丢了。
施晚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慌乱地想推开他紧紧拥着她的躯体。
他没有拒绝她的挣扎,分开一些距离,绕到她身后,带着她破水而出。
出来后,她惊觉这突如其来的雷暴居然没了开始的威慑,雷鸣电闪尚存,狂风暴雨却已进入尾声。
水面恢覆平静,那艘小船孤零零抵在岸边,离两人此时位置并不遥远。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身后的人,僵硬地望着船,脑中乱得像摔碎一地的瓷器,零零碎碎的想法划过脑海,却怎么也拼不到一块儿。
“船在那边?”他忽然出声问道。
施晚一怔,下意识点头。船的确在那儿。
“岸上?”
施晚忽觉不对劲,这么明显的事,为何要问,她迟疑地再次点头。
他带着施晚涉水达岸,这才将她松开。
施晚情绪覆杂不已。
水下一霎那的怦然心动不是假的,可随之而来的羞愧更令她倍感煎熬,一切情与思都纠结与身后的人与远在京城的那人之间。
她决定将水里发生的一切暂且抛在脑后,起码在她理清楚自己纷乱思绪前,不再提起此事,否则她压根儿想不到要如何对待他。
施晚使出了浑身解数才故作镇定看向他。
怎料一回头,那该死的面具不知什么时候又被他戴了回去。
她积累了大半天的情绪一下子破了功。
她有些无奈了:“你就这么喜欢面具,离开一会儿能怎么样?”
当她望进他眼中,以期看见些不一样的情绪时,却见其双目比平时还要古井无波,甚至连眼神光都暗淡许多。
这状态让她记起道观梨树下少年时的他。
他慢慢眨眼,“你先缓缓,我暂时看不见你。”
施晚:“……你…这是旧疾覆发?”
在扈州时,他好像曾告诉过她,这双眼睛的毛病挺麻烦,什么情绪波动过大,或用功过度都会导致覆发,又会瞎又会痛的。
她难免有些担忧:“怎的这么突然?能好吗?”
“需要一炷香。”他试探着朝她伸过手,“但我看不见路,你……能引我往林中走吗?”
施晚一楞,望着他递过来那只缠着绷带的修长的手,又擡头看看他无神无光的双眸。
她叹了口气,搭上他的手,“好吧。我暂时充当你的眼睛好了。”
他顺势将她的手握紧。
施晚抽了抽,警惕地擡眼瞥向他,语含警告:“注意分寸,松开点!”
他乖乖松开些,语气中夹杂了些令人不忍苛责的茫然:“太久没覆发,我有点不适应。”
施晚:“……”
她没脾气了,自己怎么就这么容易心软呢?她主动握紧了点,没好气道:“这样行了吧。”
他轻轻颔首,“你带路。林中有一人家,应就在这附近。先整顿,再出发。”
施晚擡眼四望,果如他所言,西北方不远处,矗立着一间茅屋,正往外冒着袅袅炊烟。
施晚微蹙眉头:“我们还在被人追杀……这户人家……”
“无妨。”他解释道:“这位户主与师父……熟稔,不是敌人。”
施晚一楞,“我们一开始的目的地,就是此处?”
他摇摇头:“本该顺流直下,去出风观,没料到沿途会出意外。”
“出风观?”施晚顿了顿,猜测道,“你们的驻点在那儿,褚柳也关在那儿?”
“嗯。”他并未再多言。
施晚捡起船里自己的背囊,拉着人快步走向茅屋。
虽暴雨已停,空中仍时不时吹过几口凉风,纵是夏季,刚从水里出来,风吹来,身上还是怪冷的。
她轻扣茅屋大门,三声后,里头传来苍老的女人声:“谁呀?”
施晚拉拉身边人的手,他出声应道:“晚辈乌千量,特来拜会云师叔。”
“喔,”老妇笑了笑,将门拉开,“原是你来了。”
她满头银发绾起,梳成一丝不苟的高髻堆在头顶,声音苍老若八十老妪,看上去却只在花甲之龄,慈眉善目,见便人含三分笑意。
施晚好奇地瞄她一眼,悄悄扯了扯身边人的手,低声问道:“喂,我该怎么称呼呀?”
老人笑意更深:“老身云棠衣,跟着师侄唤老身云师叔便可。”
施晚乖巧笑道:“见过云师叔。”
云棠衣含笑颔首,打量着施晚,越看看目光越温和,施晚习惯了被人这样友善地看着,顿时笑得更甜。
他突然轻咳一声,云棠衣这才想起来,将两人迎进门,“瞧这浑身湿淋淋的,先进来吧,别被冻着了。”
茅屋其貌不扬,没想到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
不大不小的空间分割有序,卧房与厅堂间挂着帘布用以分隔,竈□□处一处,用一堵墙与其他部分隔开。
竈台边坐着一个人,背对着众人,只能瞧见他一头白发,正准备往竈里丢木头。
云棠衣见状眉头一皱,顾不上招呼施晚两人,便快步上前将木头夺下,“再往竈里添柴,汤都要烧干了!”
“你不是爱吃干巴巴的菜么?”
此声一出,施晚明显感觉身边人握着她的手稍稍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