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
云棠衣察觉到施晚的目光,冲她微微一笑,又擡手指了指自己的腰腹。
施晚不明所以,想走近向她问个清楚,顾希桢却垂眸望向她腰间,忽伸手从衣物夹缝间取出一张叠起的纸张,施晚一楞,她身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东西?
她很快想起不久前与云棠衣的那次单独谈话,定是那时神不知鬼不觉放她身上的。
顾希桢展开纸张,眉梢一挑,递给她。
上面写了很长的一段话,是云棠衣的口吻:“你或许会奇怪,这信如何会在你身上,其实是我同你玩了个小把戏,你如此聪明,应也猜到是什么时候了。”
“此信出现得或许稍显突兀,这是因为有些事情,我不知该如何,又该何时告诉你。思来想去,便用了这种法子。”
“希望启信时,我并不在场,若有不巧,也请晚儿配合,安安静静看完它,再决定要不要来寻我。”
“还记得那把钥匙么?或许你们会觉得这是开启盒子的钥匙,其实不然,盒子上的锁只是摆设,钥匙是用来开一扇门的。”
云棠衣在信里坦白:“林准当年将钥匙交给师兄与我,托我二人将其毁掉,但我一直未照做,直至今时今日,师兄将它给了你们。”
“这扇门在乾离岛,在地下。我曾按捺不住好奇,偷偷去岛上一探究竟,于是,我找到了那扇门,找到了门后的房间。”
“在房间里,我看到许多那样的盒子,它们凌乱地陈列在墙上一个个小石洞里,像一具具小巧玲珑的棺木,盒子里装的却是平平无奇的石头。”
“出于好奇,我将此物带回,只是某日放在桌上未来得及收起,被林准看见,我于是亲眼见证他发病。他像当场变了个人将石头夺走。当然,现在你应该已经知道,这就是疯魔狠厉的另一位林准,这其实才是我第一次见他发病。”
“日后回想,我时常感到后悔,林准原应已控制好身体里另一个人与自己之间的平衡,是我这颗石头将平衡打破。只要带着石头,他苏醒的时间就会越来越短,那个林准操纵身体的时间却会越来越长。”
“我试图将石头取回,但我不精武艺,无能为力,也不敢与师兄坦白,承认自己是铸成大错的罪魁祸首。”
“丹炉爆炸后,林准失踪。我不敢知道那个由我间接放出的暴虐林准都做了什么,但消息还是时不时传入我耳中。再见原来的林准,已是多年后。”
“他突然找到我,我很诧异他是怎么苏醒的,他说是多亏了体内一只奇怪的蛊虫能让他时不时能清醒一回,他于是趁机将那枚随身携带的石头装回盒子并密封起来。这才能维持这么久的神志。”
“谈及往事,我忏悔道歉,他却并无怨恨,只提醒我,皇帝在找这些石头,再次让我将钥匙毁去。我问为什么,这石头有什么特别的?”
“他很严肃地告诉我,不要问,毁掉便是了。”
施晚已经知道了,她仍未这样做。
云棠衣信中道:“若他不提皇帝,我许是会答应的,可他到底是提了。林准在清醒时间快结束时赶忙离开,我望着手中钥匙,心里有了一个计划。”
施晚心里一咯噔,云棠衣跟皇帝之间的旧怨她是知道的,她这个计划,定不怀好意。
果然,云棠衣的信中继续道:“皇帝不会随随便便派人去乾离岛,定是他身边的亲信,我可以杀了他,易容成此人,进宫杀了皇帝。”
“但我不精武艺,真刀实枪不是对手,于是我打开那扇门,潜伏暗处等待,毒死了所有进来的人。但我没想到,死人中会有我的亲侄儿。”
施晚怔楞,她的侄儿,那不就是皇帝的儿子?皇子中死去的那个……只有太子。
“我想了很久,决心放弃计划。但我仍不会让他如愿所偿,一块石头都不会留给他。于是我将石头一点一点搬出去,实在搬不走的,就丢进湖底,最后带走的,只有十块。”
施晚一目十行将剩下的读完,云棠衣将石头的奇异功效告诉了他们,与她所知的相差无几,只一样是她未料到的。
“一次行医时,我救下了一位老侠客,他伤得太重,已回天无力。鬼使神差,我喂他吞下石子,一日后,我见了平生未见之奇事——返老还童。”
“可惜,几个时辰后,与林准一样,他突然变了个人似的,非要去乾离岛,但他伤势过重,如此剧烈动作,不多时便过量失血而亡。”
读到这里,剩下就只是些琐碎之事。施晚合上信纸,擡眸一看,云棠衣已经走远。
施晚知道,自己不会追上去了,她要知道的东西,信上已写得明明白白,她望着云棠衣忙碌的背影,轻声道:“你说……清和真人知道这些事情么?”
她想,一方是与自己关系匪浅的小师妹,一方是自己的挚友林准,他处在之间,应挺难办。
“都无差别。”顾希桢不以为然,“他不会在意。”
施晚叹了口气,希望如此。
这几日她都没见过清和人影,不知他去了哪里,林准之死,他想必还未收到消息,若他知道了,对昔日挚友的亡故,多少应还是会有几分唏嘘与悲痛的吧。
次日早晨,马车启程回京。
路上这几日,顾希桢恢覆了内力,那只每日需用他血液滋养的母虫也因此不再萎靡,施晚不大高兴地发现自己无法再随时随地听到他内心的声音了。
尤其是离京城只剩一日路程时,考虑到顾希桢明面上仍应在京中,不该从京外返回,为不打草惊蛇,他只身与大部队脱离,先行回京。
自从看不见他身影后,他的心声也跟泥牛入海了一样,袅无踪迹。足足六个时辰,她只能通过仍活力四射,在他血液中欢快畅游的母虫来判断人在那头还好好的。
为了不引入注意,施晩身边的人其实不多,也就她出去时的那个规模,大概二十来号人。但那些跟着的护卫都被许茗珘杀了,如今身边这批,是顾希桢带来的人。
其馀的尺家人等大部人马并未进京,只在京郊的山窝窝里驻扎着,这也是以备不时之需,除非逼不得以,谁都不想动用武力。
云棠衣等人则留在仙陆,毕竟还有挪不了窝的伤员,在其他医者接手前,离不了他们,如今她身边的熟面孔只有绘樱,李书綦,还有怀李。
李书綦在队里还是以狸归自称,他的身份在尘埃落定前仍需保密,因没人主动向怀李提起,直至现在,他还蒙在鼓里。
于是,李书綦在他眼里仍是那个没心没肺,除了有点嘴贱没什么大毛病的好兄弟。
几乎是顾希桢一走,压力骤减的他就马上扭头看向李书綦,“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走。”
李书綦懒洋洋地瞥他一眼:“屁话。”
施晩支楞起耳朵,摸摸偷听。
怀李挤眉弄眼,“昔年可以为了人每日在阜城与扈州间来回奔波,怎么现在说走就走,这么干脆?”
但李书綦只笑笑,没有说话。
施晚知道他说的是馀婳,馀婳到底还是选择待在阜城,没与李书綦再续前缘,她虽唏嘘,但别人的事情嘛,她再怎么都只是旁观者。
又走了一两个时辰,车队停下修整。施晚趁机去找随队的章须筠确认母虫状态,怀李捧着黄澄澄的果子来找她:“夫人吃枇杷吗?”
施晚拣了颗水灵灵的果子,有些好奇:“哪儿摘的?”
怀李擡手一指不远处的枇杷树,李书綦在树下丢暗器,寒光一闪,就是一簇挂满果子的枝条往下坠,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才没让果子落地。
紧接着又是眼疾手快将果子摘下,往旁边不知哪儿找来的篓子里丢,无疑,施晚这儿的果子也是他用这法子弄下来的。
章须筠冷哼:“这小子,难怪说在这儿停一阵,原是嘴馋了。”
怀李也分了他几颗,乐呵呵道:“章老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为了口好吃的,上刀山下火海不为所惧。”
施晚心觉好笑,她早知道李书綦有时略显荒诞的作风,若他只是狸归,这无疑是逗趣讨人喜欢的一点。
可他是李书綦,被他们寄以重望的六皇子,她不由又有点担心这不着调的会不会捅出什么篓子。
李书綦耳朵极尖,听到章须筠与怀李在背后嘀咕,擡手就丢了个果子过来:“吃我的还背后嘴我?”
怀李头一歪,潇洒躲过,果子砸到后面的行李上,施晚敏锐地听见一声极力压低的痛呼。
几人面面相觑,怀李大步上前,从行李后提溜出个人来。
出乎意料,居然是妞妞。
施晩蹙眉,妞妞本该在仙陆待着的,他们计划是事情了结后再将她接进京替她谋个好人家,没想到这小姑娘居然偷偷藏在行李里,跟了过来。
她颇觉惊奇,这么多天,她怎么过来的?
其他人也围了过来,众人这才发现,妞妞脚边的地里,还躺了个胖男人,好么,还是熟人——徐公公。
徐公公嘴唇发紫,明显是中了毒。
妞妞有些忸怩地挠了挠脸,“我本来想偷偷找点干粮填肚子,看到这人鬼鬼祟祟的,就用了点师父留给我的药粉,没想到他哐当一下就倒了。”
她有些不安地看了看章须筠,又看了看施晩,俨然是怕两人问她怎么不听话地跟了过来,手指紧张地搅动着。
章须筠拉过她的手,果然,有个被捏得皱巴巴的药包,里面的药粉已所剩无几,他胡须不由一抖:“你这妮子,一小撮就能迷倒一头牛了,你这是用了多少?”
妞妞小声道:“他了发现我,我太紧张了,就……就撒多了……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施晚摸了摸她的头:“没事,没事,你人无恙便好。”她看向章须筠:“章老,可有法子弄醒他?”
她眼神一厉,徐公公一路都没出现过,即将到达京城了,他莫名现身于此,行踪有如此鬼祟,明显不怀好意。她倒要知道,他是打的什么算盘。
章须筠于是给徐公公强行喂下解药,他悠悠醒转,一睁眼,就看到身边数双眼睛,紧紧盯着他。
他尝试着动了动发麻的四肢,这才发现自己肥硕的身躯上捆了好几圈麻绳,挣动不得。
徐公公心凉了半截,他强自镇定:“我只是路过的猎户……”
李书綦挑眉一笑:“您这‘矫健’身手,说是猎物还差不多。”
施晚一语道破他的身份:“不知徐公公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眼看对方认识自己,徐公公也没有捏造身份的必要了,他认得施晚,她是林准的曾孙女,本该成为长生蛊的材料,看她活得好好的,徐公公眼神晦暗。
他此行本该一切顺利。
去一趟仙陆,靠贩丹大赚一笔的同时帮皇子设计捉住褚柳,在他跟前卖个好,再抽空取回长生蛊,在皇帝跟前也能交差讨赏。
一箭三雕的事情,居然被玩砸了。他当时就躲在谷神庙的茅厕里,看着一大批人突然闯进来,谁能想到,褚柳是死了,可皇子也败了,被这群人带走。
从这群人闲谈里,他更是听到了晴天霹雳——林准那老怪物居然也死了!
换言之,除了他兜里塞得满满当当的银票,这一趟下来,他什么都没捞着,空手回去交差,还可能搭上自己的人头。
他没胆儿跟上去,只敢在人走光后硬着头皮回到假山底下。老天开眼,这群人没搭理僵直倒地的诚公公的尸首,他忙不叠从尸体上挖出那只同样僵直的蛊虫。
事到如今,唯一的法子便是用这控尸蛊鱼目混珠充当长生蛊去交差了。
他连夜赶路回京,走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若施晚还在,那他手上这“长生蛊”可不就说不通了嘛,皇帝一看,药材活着,你这“长生蛊”明摆着有假!
到时候可就不止办事不力,还是罪犯欺君呐!
因此,他在入京的必经之道上蹲了两日,总算让他等到施晚的马车经过。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小程咬金,他出师未捷,折在一包腥臭的药粉下,眨眼功夫,沦为阶下之囚。
面对施晚的盘问,他本想拿出骨气,只言不发,奈何怀李和李书綦折磨人的花样层出不穷,他一轮都没遭过便将一切和盘托出。
施晚从他身上搜到那只蛊虫,它被严严实实装在一个小小的陶罐里,里头沈甸甸的,灌满了血。
子虫告诉她,这小东西离了宿主,已从石粉的影响中恢覆过来,可惜和人一样,它“精神”也崩溃了,无法再控制任何一具尸体,更别说活人了。
她拣了两根竹条,从里头将虫子夹出,那细细长长的虫子安安静静地缩在竹条间,若非尾部时不时轻微蜷动,看上去就跟死了差不多。
章须筠惋惜道:“这只蛊虫,活不长了。”
徐公公面色骤变:“那怎么成?!”
施晚冷冷瞥向他,嗤道:“怎么,还想着拿这东西向皇帝交差?”
徐公公眼神瑟缩,“不敢。”
李书綦不屑地扯了扯唇角:“为什么你这样的货色能被留在御前?”
被他和怀李折磨怕了的徐公公不敢顶嘴,甚至不敢擡眼看他,只讨好地笑笑:“咱家原是伺候太子的,太子意外过世,陛下重情,让咱家留在身边,也算个念想。”
他已一五一十回答了全部问题,不奢求别的,之前能留他一条活路。
施晚眼珠子一转,问他:“你不想死对不对?”
徐公公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施晚于是擡了擡下巴,“张嘴。”
徐公公一楞,在求生意识的驱使下,下意识照办,几乎是他张口的一瞬间,施晚瞅准机会,将那只虫子丢进他嘴里。
李书綦眼疾手快,在他条件反射想将口中异物吐出来时一把掐住他的下颌,生逼着他将东西咽了下去。
意识到自己咽下去的是什么时,徐公公面色如土。
施晚在他跟前晃了晃两只充当筷子的竹枝,笑眯眯道:“徐公公,你可知道这蛊虫功效?”
徐公公当然知道,他强自镇定,暗暗检查自己能动的所有部位,惊喜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控制,这让他多了几分底气。
见他松了口气,施晚面不改色继续道:“没错,这虫子无法控制你。因为它已命不久矣。”
徐公公不由更加放心,可紧接着边听施晚道:“但,徐公公,你知道么,从蛊虫入体的时刻起,你与蛊虫便同生共死了。”
徐公公面色陡然青白交加,这一点他是知道的,皇帝同他强调过。
施晚留够了时间让他的惊恐发酵,才慢悠悠道:“若蛊虫无法取出,徐公公这一身的票子,怕是没命享用。”
徐公公猛地擡头看向她:“你意思是……蛊虫能取出来?”
章须筠理所当然道:“能进自然能出。老夫有这个手段。”
徐公公沈默半晌,“你们有条件是不是?”
“徐公公是聪明人。”施晚遥遥指着京城方向,“跟我们一起回去,条件,路上慢慢说。”
队伍再次启程,只是多了个古灵精怪的妞妞,和硬着头皮答应施晚要求的徐公公。
当看到熟悉又陌生的城门,施晚心中半是终于得见爹娘的喜悦,半是想到皇帝时油然而生的忐忑。
短短半个月,改变不了京城面貌,与她离开时一样,京城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鼎盛。
施晩进京后并未去靖西王府,而是按照计划回的自己家。
马车在施府停下,施晩轻巧地跃下马车,府外护卫惊喜地唤道:“小姐!是小姐回来了!”
施晩进门后,却有些意外,来迎她的只有管家和下人,她环视一周,没看见最想见到的那两道人影,她问管家:“爹和娘呢?”
管家笑道:“小姐回来也不提前通个信儿,真不巧,老爷和夫人今儿受召入宫了。”
施晩如遭当头棒喝,怔楞当场:他们在宫里?!皇帝为何要将他们召进宫……她不由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