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虚梦(1)
楚若颜拾起自己的包裹, 呆滞看着横尸街头的尸体,她垂下眸子,情绪不明问:“我若没有威胁,你是不是就跪了。”
尘尽以为她在责怪他, 他一声不吭, 掩盖自己见到她激动的情绪,乖巧站在一边等待她劈头盖脸的臭骂。
他没等来, 楚若颜只是很平静很平静的站在那, 无人知道她的心是如何的血肉模糊, 千疮百孔。
三百年前的程今生是什么样的。
他靠吃雪熬过整个冬季, 苟延残喘吊着一口气挺到下一个春天。
在她发楞之时, 少年突然紧紧搂住她。
“我找了你很久很久。”
一直没等来她的下一步, 他再难掩盖自己的情绪,拉她入怀, 蓄满心脏的思念与担忧得到释放, 他重覆着那句‘很久很久’。
短短两个月像离开了半个世纪再遇。
他说:“你没事就好。”
少年浑身冰冷没有一丝热气,他冷得发颤,沾了雪的发丝已经结冰。
楚若颜说:“我给你带了衣裳你快穿上。”
她守护一路的东西总算派上用场,大燕国的边关已经失守, 相聚才几日,他们还在计划下一步。
然而,还没等他们确认下来一日清晨,敌军杀进关城, 他们两人四处逃窜。
她看见少年眼里光芒没了,他的目光在每当望向她时, 都流露掩盖不住的内疚。
他是乞丐, 他护不住她, 他在拖累她,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只能让她流浪,他没有能力为她找家。
楚若颜安慰他道:“尘尽我们回屿安县吧,我们去卖馒头,直到你能拔出剑的那天为止。”
“你的天赋不会绝于那块仙骨,不会止于那道禁咒。”
十七岁的少年,年纪轻轻就坐上天下第一宗的弟子首位,这样一个天之骄子,说没有傲骨绝对是假,只是他更能知道,这个世间撑不起他的傲骨。
楚若颜道:“你就是你,那只是一个名字,重名多得是。”
“尘尽,天下之大,你绝无仅有。”
她擡起手,温暖的手心覆盖他脸颊上丑陋的伤疤,微微一笑:“没有人可以成为你,你的一生应该意气风发,轰轰烈烈。”
“这是一时的你,不是一世的你。”
“终有一天你会再次英姿飒爽拔出那把剑。”
尘尽喉结滚了下,整个人滞住,她手心传来的温度暖了他全身,也会暖他一世。
晦暗的眼眸中,映上耀眼的雪光,浑浑噩噩两个多月的人,紧紧攥住手中的剑。
终有一天,他会将它再次拔出。
终有一天,属于他的光芒会再次回来。
他与她相识半年之久,他有了贪心,半年远远不够,他想要一辈子,护她一辈子。
他抱住她,埋在她的颈窝,气息凌乱:“你愿意的那天,可以为我束发。”
楚若颜怔了一下,随即笑道:“今日就可。”
她很高兴,他再次愿意站起来,愿意接纳她。
他们跋山涉水,克服万难。
她会哄他开心,撬开冰钓鱼,给他烤鱼,在雪地里画像,堆两个调皮的雪人。
她让他再次喜欢上了冬季,身体也在肉眼可见变好。
春天来临之际,她抖掉树枝上的厚雪,在冷冰冰的枝丫上发现一颗翠绿的嫩牙。
“尘尽,你看,春天来了。”
他没有靠吃肮脏的雪度过这个冬天,没有流浪,没有被殴打,没有被欺负。
没有苟延残喘,他们是自由的......
可是,美好总是短暂,熬过这个冬天的人没有多少。
乱世里的两个月也足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屿安县的街道与边关没有什么不同,从入城开始大街小巷都能看到草席包裹的尸体,有人用板车拖走认识的人,有人无家可归臭在街头无人理会。
张大娘瘸了一条腿,她没了以往的神采,瘦骨嶙峋拄着根拐,手里卖的鸡蛋不及当时十分之一多,满满一筐的蛋变成现在屈指可数。
街道上熟悉的面孔几乎没几个了。
少年站在街角,顿住了脚,草席里包裹着一具尸体,是个长满胡须的大叔,他不爱说话,平常都与张大娘的摊摆一块卖土豆,张大娘给他们占个摆摊的好位置,他会默默让开。
她知道每一次他都会一起帮他们占位,怕张大娘一个女人被欺负丢了位置。
楚若颜每次都会给他一个馒头,他也会偷偷塞个土豆给他们。
她看着尸体沈默着。
原来,他没有家人了,没有人给他收尸。
张大娘眼尖,一眼就扫到了他们两个。
“楚姑娘!”
她着急的要跑过来,楚若颜和尘尽连忙上前扶住她。
“张大娘。”
“你这腿......”
张大娘无奈叹了口气:“冬天容易遭遇劫匪,他们闯进家里,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抢走了,还杀了我几只鸡,腿也被他们砍伤了。”
“老吴他前几日......死了,我们一同摆摊,他就死在我旁边。”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他死之前还让我把土豆带走,说卖了也好,吃了也好。”
“我拖不动他,只能找个草席把他裹起来,至少......至少死了不能冻着。”
尘尽默不作声褪下楚若颜给他的外衣,他曲下腰把僵硬的老吴背在肩上,朝张大娘带的路去,找到他的家,埋在后山里。
楚若颜兜里还有些钱,她找张大娘把鸡蛋全买了说带回去给婆婆。
可是......张大娘说......
婆婆死在那个雨夜。
死在他们被万岳宗带走的那个雨夜,死在无人搀扶的大雨里。
楚若颜小心翼翼去看尘尽,他垂着头一言不发。
那三月的相处,逢人就会炫耀尘尽,以他为傲的婆婆,给他短暂慈爱的人,没有了。
是影子又如何呢,他早已和这个身份和解。
婆婆一连几日没有出摊,张大娘找过去时,人就已经没气了。
那时......天还不太冷。
张大娘和老吴还给婆婆在她家后的山丘上挖了个坟,简简单单,让她安息。
看着山丘上一排几座坟,几人都沈默住了。
这个家......最后一个人没有了。
多数人家,在这个冬季失去了最后一个人。
张大娘说婆婆做了一辈子的馒头,他们在她竈台上发现了那块发酵好发了霉的面团。
足够很多人份。
婆婆知道楚若颜和尘尽喜欢做好事,所以那日夜里她特意做了很多,可惜......都没等来第二天热气腾腾的馒头。
张大娘回家了。
这个偏僻的地方只剩楚若颜和尘尽。
他垂着脑袋,握剑的手不再攥紧,眼底好不容易蓄满的光,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楚若颜站在他的身边,欲言又止几回,最终道:“尘尽......”
尘尽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她没见到这个春天。”
楚若颜只能安慰道:“他们......团聚了,世间太苦......对她而言或许是种解脱。”
“解脱......”尘尽疑惑道:“何为解脱......”
“身体解脱,精神解脱,心灵解脱,她自由了。”
尘尽恍然若失,擡起头来,树枝上的雪在慢慢融化,淡淡的光从树梢洒下,再也照不到他的身上。
楚若颜的心狠狠被刺破,她真的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喘息着,所有人都喘息着,众人身上都有一座压着的大山,死的那刻究竟是解脱,还是再扛不住,压入山底。
尘尽问:“三百年有多久?”
他的世界变得一片灰暗,有多久比天翻地覆的两个月还要久,比这个冬季还要长。
楚若颜一时语塞。
“楚姑娘,我也死了,为何我没有解脱。”
“我也死了,死在那一场雨中。”
“为何我没有解脱。”
楚若颜欲言无声。
他被大山压住了。
尘尽缓缓从婆婆的木碑上移过目光,他看了眼洒下的光,摇晃的影。
“楚姑娘是想说我既然存在世间,就有使命没有完成对吗。”
“我的使命......又是什么呢。”
“是一场空,如一场梦。”
楚若颜挽住他的胳膊:“做力所能及之事。”
尘尽望向她,她的发丝在光中飘动:“何为力所能及之事。”
楚若颜把他往屋子拽,露出轻松的笑,说:“不是一场空,并非一场梦。”
“那是什么?”
楚若颜:“是新出炉的馒头。”
“你忘记了吗?约好我们一起卖馒头,直到你再次拔出那柄剑为止。”
她拉着他把屋里打扫了一遍,可是当看到她贴在婆婆床头的那张黄符失去作用,飘落在地时,还是忍不住抽泣。
失去灵气,他的驱妖符没有用处了。
她默默拾起来,和婆婆的被褥叠在一块,放进橱柜里。
楚若颜以为忙碌一日的尘尽会逐渐忘却掉悲伤。
当她收拾完婆婆的房间才发现,尘尽不见了。
她去了街上,去了各处找人。
最后在后山上找到了他,她悄悄跟在后面,看见他在林子里拾起一根腐朽的粗木,那根棍子很眼熟,是程今生扮演乞丐时不离手的那根。
没过多久,他往回走,来到尘尽的墓前。
楚若颜目睹他尝试几次后,终于拔出了那柄剑。
可她没在他面容上看到喜悦之色,他的神情好似一潭再也掀不起波澜的湖水,就算风来也不再为之所动。
从前的程今生在婆婆死后是不是再次去做了乞丐,只是从这时开始他的内心发生了转变。
尘尽断了那柄剑,将剑鞘与剑柄埋进尘尽的墓里,空留沾过鲜血锋利的刀刃。
他把剑刃嵌入朽木中,以棍为柄,以棍为鞘。
做完这一切,一日一夜过去了。
旭日初升时,再烈的阳再也照不到少年的身上。
他开了口:“楚姑娘守了我一夜。”
楚若颜浅笑问:“剑已出鞘,馒头还卖吗?”
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卖。”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这几天遇到“我真的是服了”的破事。
晚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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