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丶旧事重提
陈逢年将救出来的女童安置在邻县道观, 时日已晚。道观里都是女道,不好留他一个外男过夜,他将马车停在县城外宿了一宿, 第二天去县城里买了些干粮,开始出发回金宁。
去程为了避人耳目, 他走了一条险道, 回程走的是官道, 两路风光宜人, 他咬着根野草,悠闲地赶着马。
中午时正好抵达驿站, 他下马要了杯茶喝。
一夥人来势汹汹坐在他旁边的桌子上, 他喝茶时,馀光瞥向那桌子, 共五人, 各个人高马大, 并非本地人。
他们穿着茶商的衣服, 但陈逢年敏锐地感觉到这帮人并非茶商。做生意的人,逢人三分笑,这几人却满面戾气。不过, 在他们之中有个例外, 那人一副文弱秀才样,和其它人格格不入。
陈逢年结账时,故意给了一块碎银,小二说:“爷, 这钱咱化不开啊。”
陈逢年说:“我身上没零碎钱了, 要不你先收着, 等我回了家, 让仆人跑一趟过来跟你换。”
小二赔笑说:“爷真是豁达之人!”
说罢,他陈逢年站起来做出着急离开的样子,他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在端茶的瞬间,通过茶水里的倒影看到了那桌茶商正在盯着他。
除了那个文弱秀才。
陈逢年驾马飞奔离开驿站,然后将马车停在树林里,微微露出。
他下马藏身于野草丛中,等了片刻,果不其然,方才那茶商装扮的一群人追了上来,其中一人拔出刀,对身后人说:“兄弟们,这回留财不留人!”
说完,几人纷纷拔刀,朝着车厢一通乱砍。
陈逢年兀自得意了一番,果然被他猜中,这是一帮土匪。他吐掉嘴里的野草,将一记飞镖射出,正中其中一人眉心,在其他土匪还在反应之时,陈逢年迅速转移到树后方,又一记飞镖射向另一人。
剩下两名土匪提到向他的方向而来,他踩着树干跃到树上,趁土匪奔来之时,将身上的大氅向下抛去,盖在土匪头上,趁他们视线受阻之时,陈逢年跳下树,夺了把刀,同对方拼杀了起来。
不虚半晌,土匪们狼狈倒地。
陈逢年拖了根绳子,将四名土匪绑到树上。
这时,一个颤巍巍的身影从马车背后站出来,鼓掌叫好道:“侠客真是足智多谋!”
此人正是方才那名文弱秀才。
陈逢年道:“你怎么跟他们混在一起的?”
文弱秀才怒道:“我怎会与这帮江湖流寇厮混!是他们抢我钱财,逼我跟他们走的!”
陈逢年说:“你的钱财呢?”
秀才说:“在驿站放着呢...哎哟,侠客,您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能否载我一程。”
对方不像在装模作样,陈逢年嘴上答应了,但心底多留了底。他蒙住了秀才的眼睛,把他塞进马车厢里,赶车回了驿站。
秀才不但没怪他,还感叹:“侠客您心思真是缜密!”
陈逢年轻笑了声,做了八年捕快,要这点警惕都没有,那真是白瞎了八年时光啊。
秀才从土匪老大的房里找到一个锁着的木盒子:“他们打劫了我的钱财,都放这里了。哎哟...钥匙!钥匙在他们身上,还得劳烦侠客再跑一趟。”
陈逢年淡淡说:“不用。”
他在屋外面搜了一圈,从驿站后面的铁篱笆上抽出一条铁丝,拿铁丝在钥匙孔里勾了几下,“咔”一声,盒子打开。
十枚闪闪发光的金子整齐地摆在盒子里!
陈逢年挑眉:“你带这个赶路么?”
秀才说:“嘿,我心里想着,出门在外要打点的地方多,就多带点前,俗话不是说,穷家富路吗?”
陈逢年心中对这秀才的来历有了一个简单了解,八成是哪个皇亲贵族家的傻儿子,不晓得普通商家根本不会收金子。
他带这么多金子,不是招山匪么。
“驿站常有各地往来的车马,你让店小二帮你注意一下。若有空的车马,给人一块金子,能把你舒舒服服地送到目的地。”
“这就是传闻中的江湖规矩么!”
陈逢年:“...”
他转身下楼,秀才抱着金子跟上来:“恩公,我要是给你金子,你能不能把我送到金宁郡府?”
陈逢年停下来:“你去郡府?”
秀才不好意思地笑道:“郡主是我堂妹,我有点事来找她,怎不料路上碰到了这帮山贼,不仅打家劫舍,还要把我卖去做倌儿。”
陈逢年瞧他倒是块做倌儿的料!
能把冯华叫作堂妹的,天下没有几位。陈逢年简单一推测,就推测出这“秀才”身份了。
他说:“行,我也去金宁,顺路送你一程,不用给我路费了。”
“恩公不止足智多谋,文武双全,而且有一颗仁义之心!民间还是有好人的...”
驿站距金宁也就半天的路程了,傍晚陈逢年带着冯洺在小食摊上吃了晚饭,到了郡府,华灯初上。
郡府在外巡逻的护院不认得冯洺,只认得陈逢年:“陈爷来啦!”
陈逢年说:“这位公子说要找郡主,劳你通传一声。”
过了会儿,护院出来传话:“郡主知道您来了,正在茶堂等待。”
陈逢年带领冯洺到了茶堂,冯华见到冯洺,楞了半天。
冯洺受了一路的苦终于见到熟悉的脸,情绪大爆发地扑向冯华:“华华!”
冯华见他一脸受了虐待的惨样,怒道:“是哪个狗东西敢欺负我们大魏太子?!”
冯洺忍着眼泪说:“父皇重信道士,我觉得道士误国,向他谏言,谁晓得那些道士反咬我一口!宫里的玉公公跟我报信说父皇想要找由头废我这个太子,让我借口出门游玩避难,我就想着,我只来过金宁,想着先投奔你,谁知道路上碰到了几个土匪,那些不是人的,曾良周亮都被他们杀害了,多亏路上有这位侠客出手相助,我才能平安地见到你!”
冯华笑了笑:“这可不是普通的侠客,这是我们金宁最厉害的捕快,陈逢年。”
冯洺抱拳道:“陈兄救命之恩,本太子毕生难忘,若能度过此劫,平安归京,陈兄想要什么赏赐尽管提!”
陈逢年说:“是郡主过誉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太子丶郡主若无其他事,我先告退回府了。”
冯华留道:“我知道你来,煮了最好的茶,你总要喝口茶再走吧。”
陈逢年不好谢绝冯华的意思,便答应了留下来喝茶。
当然,他留下来,还有个更重要的目的。
他想要知道阿枳在何处。他怕她已经离开金宁,怕那日北城楼夜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他正要开口问阿枳在何处,冯洺匆匆喝了口茶,气冲冲道:“早晚有一天大魏要毁在这些道士手上!”
冯华说:“上京的道士怎么样我不清楚,反正金宁的道士少有好货。”
冯洺道:“父皇非必要很少召见我,这些都是玉公公告诉我的...”他犹豫地看向陈逢年的方向,不知该不该让他听到。
冯华说:“陈郎是自己人,而且他跟皇宫离着十万八千里,你但说无妨。”
冯洺说:“父皇在修妖道。”
冯华瞪大眼:“你说什么?”
“当年有个老道士说梁王身上的纯阳正气是天子所有,于是父皇便让道士想办法将皇叔身上的阳气渡给他,以此达到换命的目的,但父皇无法容纳梁王身上的阳气,那老妖道就出阴招,以道家弟子的身体做容器,将父皇体内无法接纳的阳气先收入在他们体内。据说许多道士因无法容纳梁王的正气,都入了邪,前段时间有个疯道士从宫里跑出去了,也不知道跑哪里了,父皇命徐白山私下调查那个疯道士的下落。堂妹,不能这么下去了...”
冯华听得直流冷汗:“你是说...这些年梁王的尸体一直在皇宫里?”
冯洺说:“我也是听玉公公说的,玉公公从前受过梁王帮助,他一直惦念着梁王恩德,他的话,应该不会有假。”
冯华她颤抖道:“换命....就为了道士的一句真假难辨的话...陛下害死梁王满门?害死我父王?若苍天真有公道,早一道惊雷劈下来了!”
她愤慨地将茶杯砸到地上,飞溅的茶水沾湿了陈逢年的袍角。
冯华意识到自己失礼,对陈逢年说:“陈郎,对不起,我...父王在世时,常跟我提起梁王,说没有梁王,就没有如今的金宁郡府,我虽未见过梁王,但他是我爹最敬重的长辈,我爹说过,没有他就没有我们父女,所以我方才激动了点。”
陈逢年有些失神地说:“无事。”
冯华道:“我找人给你取件干净衣物。”
陈逢年突然站起来:“不必了郡主,时候已晚,我得回去了。”
冯华呐呐道:“要不要我跟阿枳说一声,她受了伤,这几日都卧床休息呢。”
陈逢年听到阿枳受伤,才稍稍有了几分理性:“怎么伤的?”
冯华说:“被柳堪堪刺了一刀,好在罗泉及时赶到救了她,给她止了血,伤口缝合了,你别担心啊,她现在没什么事,气色也好,还能喝酒呢,她是真的命大啊。”
陈逢年听阿枳无事,紧缩的心脏才稍稍松开了点。他非常想见她,非常担心她,可他无法确定以他现在的状态,见到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他给不了她身份地位,给不了她荣华富贵,给不了她安稳,给不了她坦诚,连最简单的安慰,都无法给她。
她要走,是对的。
陈逢年说:“不了,我改日再来探望阿枳。”
他失魂落魄的离开郡府,只身走在空无一人的金宁街道上,夜深人静,远处有一簇给行人照明的路灯,但风一吹,灯芯灭了,这条路只剩黑暗。
他回想起很多事,那些事,很遥远,很陌生,像是另一个人的故事。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慈祥的声音——
【李晏,赵封狼,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兄弟了,我就不要求你们兄友弟恭丶相互谦让了,但兄弟要一致对外,决不能互殴啊。】
每当他刻意地去淡忘,这段回忆,就越似藤蔓将他缠绕丶禁锢,让他无处可逃。
作者有话说:
周五周六休息,周日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