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丶不问前程
阿枳停在了陈宅门口, 院门虚掩。
她没有直接推门而入,而是先侧了下身,透过门缝向里面望了眼。
突如其来的说话声令她肩膀微微一震, 她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别人。她慢慢放缓呼吸,小心翼翼地看向院子里。
馀县令双手背后, 和蔼可亲道:“当初我迫于压力将你革职, 心里一只过意不去, 你生活上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尽管跟我提。”
陈逢年站在馀县令身后,不卑不亢说:“卑职没什么难处。”
馀县令慢慢转着, 打量他的院子, “你这宅子收拾的不错,清雅质朴, 将来娶妻生子, 刚刚足够。”
陈逢年知道馀县令来绝不是跟他扯闲的, 他微微阖眼, 有一句每一句地听着。
馀县令忽然转了个身,说:“我娘子家的外甥女,人是沈鱼落雁, 知书达理, 年纪也不大,原有一门婚事,几年前丧父,被退了亲。这些年再没谈别的婚事, 那姑娘懂事的很, 我瞧着与你倒是挺配的, 若你有意, 我去跟她娘家说说,免了彩礼,让她和母亲两个来你这里住,你看如何?”
陈逢年漫不经心地说:“大人是想让我给做那姑娘的男人,还是做她爹啊?或让他们母女共事一夫么。”
“你这混小子...”馀县令见怀柔之策不管用,便直接说明来意了,“陈逢年,本官是惜才之人,你跟你爹二人都是在咱们衙门里干过事的,我念旧情,这才想跟你结成亲家方便护着你,你别不识好歹,你串通别人火烧会场,将扇香楼要献给京师的女童抢去,此事徐大人已经知道是你所为了,徐大人授意王崇要除掉你,我费尽口舌,拿我官帽子作保,才给了你这个机会。”
陈逢年的眼里带着丝玩味的笑意,他明明是在笑,但却令人不寒而栗!
“既然馀大人如此宅心仁厚,当初为何不给小武一个机会?”
馀县令生怕自己做的亏心事被别人听了去,压低声音说:“上面的命令压下来,我能怎么办!”
陈逢年沈声道:“你不知如何面对上面的命令,小武活该死?”
馀县令说:“这事是王崇下达的命令,他是徐白山的亲信,我也是听他的吩咐办事,你要给小武报仇,去找王崇,与我何干!”
陈逢年察觉到了,馀县令是想利用他除去王崇。
他沈默着,眼神令人捉摸不透。
馀县令正色道:“有桩事,你爹应该没跟你提过。当年,王崇看上了你姐姐小喜儿,便威逼你爹把小喜儿带到衙门去,方便行事。后来你姐姐长大了,过了讨王崇喜欢的年龄,王崇怕她出去乱说,于是给她在上京找了门好亲事,把她嫁了出去,谁晓得她记挂着你,还没享几天福呢,灾荒一来,立马跑回来照顾你...”
陈逢年记得年幼之时,陈秀才经常将陈喜月带去县衙,陈喜月每次从衙门回来,都会给他带些好吃的糖果,他不懂事的时候怀恨过,以为是陈秀才偏心陈喜月。
这些年,陈喜月竟然做的毫无破绽!
馀县令仍在说着:“陈逢年,你这条命真不容易,要珍惜啊...”
陈逢年额头青筋暴凸,“你闭嘴!”
馀县令说:“我能理解你一时很难接受真相,但逝者已去,咱们要着眼当下,你好好地娶亲生子,才不负你姐姐一片苦心。”
陈逢年从不是个清醒之人,他的双目满是戾气。
他动了杀念。
在这一瞬间,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杀光这些人,要将他们挫骨扬灰。
馀有为是一个人来的,杀他易如反掌!陈逢年掐住他的脖子,面目狰狞:“你以为我信你是无辜的么...我先杀了你,再送那狗道士去见你。”
馀有为两个眼珠似鱼目般向外凸出,他用浑身力气挣扎,却撼不动陈逢年半分。
就在馀有为奄奄一息之时,院门被敲响了:“陈逢年,你在吗?”
这一声平静的呼唤,将陈逢年从噩梦中唤醒。
他看着死狗一般挣扎的馀有为,反问自己,陈逢年这条命这么不容易,你要为了这些垃圾,赔上自己的一辈子么?
可是...不杀此人,如何为人?
要他怎么眼睁睁地放过这群欺负陈喜月的禽兽!
他无比挣扎与煎熬,可最后,他松了手。
他不能让她看见这一切。
馀有为双手护着自己的脖子,连跑带爬地逃离陈逢年的触及范围:“陈逢年,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你逃不出金宁城!”
陈目光冷漠,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他淡淡道:“今日我不杀你,来日必让你生不如死。”
馀有为跑出陈家院子,院子外不见任何人,他无从质疑刚才来找陈逢年的人是谁,此刻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等馀有为跑出夹道,阿枳从拐角走出来,她轻轻推开门,走到院子里。
他们对上彼此的目光,谁也没开口说话。
此刻的陈逢年,似被人抽走了全部的力量,他孤零零地站在院子中央,一排鸟雀自院子上空经过,天空空无一物,他看上去是那么孤独。
阿枳走到距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步伐,她仰着脸,静静看着他。
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审视与旁观,在这一刻,她只想要抚慰他。
陈逢年有些木然地开口:“你...你的伤怎么样?”
“还有些隐隐作痛。”阿枳说,“方才你太冲动了。”
“有何冲动。杀了他,不过做亡命之徒,不杀他我枉为人。”
自他们相识以来,他一直隐忍着丶克制着,他把自己藏在陈逢年的皮囊下,他以为自己已经褪去了所有的血性,已经不再冲动...
他愧疚地低下头,躲开阿枳清冽的目光,她越是干净,越在提醒着他非良人。
阿枳浅浅地责备他:“你成了亡命之徒,我怎么办?”
陈逢年骤然无措,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此时此刻,他们二人之间一定有个不清醒的...
阿枳轻轻握住他的手,“我是被你带来这里的,你成了亡命之徒,我怎么办?”
他心中百感交集,他根本无法辨别她这是一句问责,还是一句怜悯。
陈逢年知道,她是个不屑用廉价的言辞去安慰别人的女人。
他克制着颤抖,声音低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枳眼里笑意渐明:“我知道。”
“你想清楚...”陈逢年的声音仍有些犹豫,“否则,我当真了。”
阿枳张开了怀抱,她抱住了陈逢年。
她第一次,展开她的全部。
陈逢年深深地回抱住她,命运待他总是如此!先给他重重一拳,却又接着给他最甜丶最甜的蜜糖。
阿枳拍了拍他的背:“伤口有些疼,我们进屋吧。”
陈逢年不敢批评她什么,他将阿枳抱起来,被抱起的一瞬间,阿枳轻呼了下,随即,她脸上漫开笑意,“走吧。”
陈逢年将阿枳抱回自己的屋里,将她放在床上,“我去给你煮止疼的药...”
“不用了。”阿枳拉住他的手,“我想看看你。”
陈逢年说:“我有什么好看的。”
阿枳说:“坐下。”
陈逢年听从地坐在了床边,他们的两双手交握在一起,阿枳靠在他身上,二人就这样一直坐到了天黑。
阿枳开口问道:“现在静下来了么?”
“嗯。”
阿枳拉了拉他的袖子,陈逢年侧低头看向她,她双手抚摸着陈逢年的脸,轻轻的吻他的眉心,他的鼻梁。
最后,陈逢年吻了她的嘴唇。
他怕动着阿枳的伤口,覆在她的上方,由上而下亲吻她。
阿枳被围困在他的阴影之中,陈逢年的眉目和黑暗相融。阿枳催他:“你去点灯。”
陈逢年拿起床头的火折子,拨开盖子,轻轻一吹。小小的火焰在他掌心中升起,他点了根蜡烛,烛光很弱,却照亮了整个屋子。
他搬来椅子,坐在床前,对阿枳说:“现在已经这样了,姓馀的和那个道士容不下我,现在就看谁动手更快。”
阿枳说:“我不想听这些。”
“那你想听什么?”他觉得自己语气有些冷硬,又补充了句:“我说给你听。”
“跟我讲讲你姐姐吧。”
“好。”
其实陈逢年对于陈喜月,也没有过于深刻的记忆。陈喜月比他年长十岁,是他这一世唯一算得上亲人的人。
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父亲陈秀才将考取功名的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但他不爱读书,每次发现他偷偷练武,陈秀才就把他绑在柱子上抽打,而陈喜月都会扑在他身上护住他。
等他长大真正开始记事的时候,陈喜月已经嫁去京城了,他们的联系,只有三月一封的书信和一些补贴家用的银子。
他骨子里看不上陈喜月这样的女人,他将她的任劳任怨归于愚昧。
直到那个愚昧的女人,在灾荒之时一个人背着五斤重的米,从京师跋山涉水回到金宁。
她死的很惨,他这辈子第一次手握屠刀杀人,是为了给陈喜月报仇。
现在想到陈喜月还有陈秀才,他脑海里只有很模糊的轮廓。他跟他们相处的时间寥寥无几,大多数时候,他都躲在夹道尽头的荒地上习武。
“现在想起她的样子,我只能记得,她笑起来很和善。”
阿枳说:“馀有为说的话我听见了,有句话他说的没错,你姐姐一定是希望你过得好。”
“她一辈子都被人踩在脚下,我必须替她夺回公道...”
提起陈喜月,他再度陷入痛苦,她只是因他而死的无数冤魂之一。
他紧紧抓着阿枳的手,“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不论我做什么,你相信我,都是事出有因的。”
他似乎很怕她离去。
过去,阿枳宁愿清清冷冷地独活,也无法接纳一群人含糊不清地捆绑在一起。可他们的相遇,让她的铁石心肠裂开了一道缝隙,里面深藏着她所有的柔软。
她的眼光幽暗,陈逢年以为,她不愿相信他。
他有些焦灼,“你给我些时日,我会三书六聘去你家提亲,让你风光体面地嫁给我...”
阿枳发出一声无奈的浅笑,“真固执啊,陈逢年,这些不重要。”
对于世俗的一切,她有她自己的评判标准。
陈逢年问道:“那什么重要?”
阿枳吻了吻他的眉心,“你我之间不问来历,不问前程,你能答应我吗?”
陈逢年姑且先答应了她:“好。”
他的回答太过敷衍,阿枳意识到他并未当真,一眼就看了出来,她挑眉,目光微冷:“你有异议么。”
一时间,陈逢年像被架在了水深火热的境地,进退两难。他只能顺着阿枳的意思,“...你做主。”
作者有话说:
昏天黑地敲了一天字又要昏天黑地的去搬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