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丶男人心事
陈逢年随郑宗元送走了宾客后, 才离开郑家。
离开之前,郑宗元语重心长地吩咐他:“人生一世,就活‘安身立命’四个字。今日我说的事, 你好好考虑。”
陈逢年说:“谢师傅。”
阿枳站在陈逢年身后,拉了下他的袖子。
陈逢年告别了郑宗元夫妇, 同阿枳离开。
二人刚出院子, 剧烈的日光晒得人睁不开眼。阿枳用手遮着额头, 挡住日光。
陈逢年说:“我去买把伞遮阳。”
阿枳说:“不用了。”
陈逢年说:“你不怕, 我怕晒。”
阿枳看向他笑道:“你都黑成这样子了,还怕什么。”
陈逢年说:“怕以后天黑你找不到我。”
阿枳无语道:“你真看得起自己啊。”
他让阿枳在凉亭里等待, 自己去街对面的商贩那里买来一把阳伞。阿枳看着他的身影在人群里穿梭, 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每次看着他的身影, 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微笑。
陈逢年买把伞, 转头朝凉亭方向走去, 他看到亭子里多了几个人, 阿枳被一行人包围着。
方才陈逢年刚去卖伞,不久就来了一行人要占凉亭的位置。
其中打头的丫鬟说:“我们夫人要在这里歇脚,劳烦姑娘腾个位置。”
对方一行不过四人, 凉亭能容纳至少七八人, 阿枳道:“这里还有别的位置。”
她很少关注其它事,因此,她的目光总是冷淡的,她的松弛和冷漠容易令人恼怒。
盛气凌人的丫鬟说:“我们老爷是六品朝廷命官, 夫人是老爷三书六聘的正妻, 你一个民女, 怎配与她同亭而席?”
阿枳不知该说什么, 冷笑了声。
这时一个声音自丫鬟身后传来:“方才我在郑家见过这位姑娘,让她和我们一块儿坐吧。”
阿枳仍是笔直又松弛地坐在原地,她并不张扬,可她身上有种无形的掌控感,令人难以忽视她的存在。
一个美妇人在她对面坐下来,“家里丫鬟不懂事,冲撞姑娘,你莫见怪。”
阿枳轻轻摇摇头。
她的冷淡令几个丫鬟都觉得自己被蔑视了,就连那位六品官员的夫人都有了这种感觉。
人总是如此,遇到笑意相迎的,觉得对方在巴结自己,遇到冷漠无言的,又生出对方轻蔑自己的错觉来。
官妇问道:“相逢即是缘,姑娘怎么称呼?”
阿枳擡起头,不解地问:“我们还会再见面么?”
官妇一楞,笑容明显有些尴尬。她借打理头发,低头整理了表情,擡起头时,又是一张友善的笑脸,“我见你是跟郑捕快徒儿一起过来的,刚才在郑家,郑捕快隆重地向我们推荐了他徒儿,我家老爷手下正好在招人手,方才我没来得及问,你们就走了,姑娘将我的话转告给你夫君吧,我家老爷官居六品,在他手下办事,不比在馀县令手下差。”
官妇这一番话每一个字都是深思熟虑过的,她也是学了很多年,吃了很多亏,才明白对地位不如自己的人说话,更要慎重。
阿枳微微歪着脑袋,解释说:“他不是我夫君。”
官妇楞了下,“我可能没说明白...”
阿枳道:“您说的很明白了,不过我不想干涉他的事,您家老爷若缺人手,应该直接告诉他。”
官妇尴尬地笑道:“小夫妻俩哪能分那么清呢...”
阿枳朝对街望了眼,街上人海茫茫,她找不见陈逢年。
她的漫不经心令官妇无措。
阿枳突然站起来,“我告辞了。”
她匆匆走入人群,到卖伞的商贩跟前:“方才有个男人来你这里买伞,高高的,模样有些严肃,你看见他去何处了么?”
小贩还没说话,一片阴凉从上而下将她遮住,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是指长这样么?”
她楞楞地看着头顶的伞缘,小贩乐呵道:“姑娘,人就在你后面呢。”
陈逢年打着伞,正站在她身后。
阿枳觉得自己被戏弄了,她抿了抿嘴唇,对小贩说:“劳烦你了。”
说罢,转头就走。陈逢年跟上她,拉住她的手,“走这么快干什么。”
阿枳停下来回头看着他,冷淡地说:“你戏弄我。”
陈逢年说:“开个玩笑么。”
随着两人相处越久,越能发现对方身上的问题。阿枳是看明白了,陈逢年远比看起来幼稚。
他这人也真是奇怪,有时候像个不如意的中年人,身上有种厚重的沧桑之感,有时候像个不分轻重的少年人,顽皮的令人恼怒。
她虽然没有因为他的举动生气,但也并没有放任他。阿枳认真说道:“如果我突然消失了,你会着急么?”
陈逢年一时语塞,他朝别的地方看过去,躲开阿枳追问的目光。
阿枳看着他拒不认错丶逃避问题的表现,叹了口气。
陈逢年从她的叹息中听出了她的无奈。
“说吧,要怎么才能消气。”
“我没生气。”
“那我就当你没生气。”
“我真的没有...”阿枳正想解释,结果看到了他眼底淡淡的得意,她忽然改了口风,说道:“行啊,你背我回去。”
陈逢年楞了一瞬:“你开什么玩笑呢。”
“你不愿意么?”阿枳认真地说:“我没有开玩笑。”
她目光挑衅,陈逢年扬眉:“行啊,有什么不行呢。”
他说罢,单膝跪地,矮下身子,肩背宽阔如山。
阿枳却没有直接挂在他的背上,她接过他手里的伞,“我来撑伞。”
陈逢年轻笑了声,把伞交到她手上。
她的下巴轻轻靠在他肩头,“热么?”
“不热。”
“累么?”
“不累,你呢?”
“我也不累。”
其实,她一早就看出了陈逢年有心事。她猜想,也许是郑宗元跟他说的话令他有了忧虑,或是压力。
不知是出于自尊心,还是别的,他的心事对她总是只字不提。
阿枳没有追问,她故意伸手挡住陈逢年的眼睛,陈逢年说:“你这是干什么。”
阿枳说:“没什么,继续走啊。”
陈逢年轻蔑道:“你未免太小瞧我了,这条路,我闭着眼也能走。”
阿枳这才知道,他是个从不说大话的人,因为他真的在被遮住视线的情况下,带她走完了这条路。
到了郡府旁边,阿枳叮嘱陈逢年:“回去记得洗澡,你身上都是汗味。”
他还擡起袖子闻了闻,“我怎么没闻到。”
阿枳嗔笑:“真幼稚啊。”
陈逢年伸手轻轻掐了下她下巴,“你不嫌就好。”
阿枳道:“我走了。”
陈逢年点点头,“嗯。”
她转身步伐轻慢地离开,陈逢年看着她的背影,这才松懈了。
他今天很累,他也说不上来,这疲惫是来源于强作精神后的反噬,还是来源于他内心的匮乏。
阿枳走进郡府,碰到正巧要出门的罗泉和冯洺。刚开始,阿枳没有看到他们,罗泉叫了她一声,阿枳朝他们的方向,微微擡头。
罗泉用假装咳嗽示意她给魏太子冯洺行礼,阿枳问:“你染风寒了么?”
罗泉尴尬地摇了下头,说:“我陪去城西看看道士们的现状,王崇这一死,道士们都乱了天了。”
阿枳道:“那我不打扰你们了。”
二人看着她背影消失在回廊深处,冯洺问道:“她见了我怎么不行礼?”
罗泉讪笑着解释:“可能她一介民女,看到您一紧张,就忘了行礼了。”
冯洺说:“我觉得她不像民女,她家是何处?”
罗泉想起阿枳的身份,若他如实相告,冯洺得当他是个满口胡言的人了,于是摇头说:“不知,只知道她是当初跳水自尽,被陈逢年救了上来,帮了郡主几回,郡主就留她在郡府了,她来这么久,也没见她提起自己的家人,想必也是江湖之人。”
冯洺边走边说:“她不是和陈典狱相好的么?陈典狱也不知道么?”
罗泉搪塞说:“太子,金宁城穷乡僻壤,天高您父亲远的,没那么多讲究。看上了就看上了,不讲门当户对。”
冯洺正是不解时,二人一出门,就看到了在府外站着的陈逢年。
他安静地望着郡府墙顶摇晃的荒草,如果不是罗泉对他的存在有极强的感应,他很容易就被他们忽视了。
冯洺自上次被陈逢年相救以后,一直想要答谢他,但二人并没有见面的机缘,眼下这么巧的碰到了,他疾步朝陈逢年走去:“恩人!”
陈逢年回神,他谦卑地行礼道:“太子,草民不敢当。”
冯洺扶住他的胳膊:“有什么不敢当的?要不是你,孤不知要被那群土匪卖去何处!孤说你是恩公,你就是恩公!这些日子,孤一直想跟恩公道谢,没找到机会,咱们择日不如撞日,陈典狱可否赏孤个脸面,随孤去茶楼吃顿茶?”
陈逢年低头道:“草民手上还有些急事要做,今日腾不出时间。”
冯洺楞住了,“你刚刚,不是站这里发呆么?”
“是么?”陈逢年说,“可能正是发呆误了时间。”
冯洺只是单纯,并不傻,陈逢年拒绝的意思其实很明确了。
他一直在皇城生活,在他的身边,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用假话将他高高捧起的人,另一种是想要他失势丶和他势不两立的人。
因此,他不懂怎么正常地与人交往。
罗泉站在冯洺身后,幽幽说道:“陈逢年,有什么事比太子还要重要?”
他心中实则有些不痛快。
同样是草芥,他怎么就没有陈逢年这份魄力,敢拒绝太子呢?
不卑不亢的气度,有时比王权富贵更招人嫉妒。
冯洺说:“既然恩公没有时间,那孤就直接开门见山了,孤欣赏你的胆识,如今孤在皇城四面楚歌,需要一个亲信,陈逢年,孤诚意相邀,你来还是不来?”
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可是陈逢年一瞬犹豫都没有,便拒绝了。
他抱拳道:“承蒙殿下厚爱,草民受之不起,如此重任,应交给更合适之人。”
冯洺被陈逢年连着拒绝两次,脸上已经挂不住了。罗泉怕太子发怒,替陈逢年开脱道:“这人是土生土长的金宁乡下人,有胆识,没见识。”
陈逢年淡淡瞥了罗泉一眼,道:“殿下,草民告退。”
罗泉安慰冯洺:“太子,您不还有我么,我的道行在金宁可是数一数二的,以前就是招惹了王崇,被他压着才没机会施展...”
冯洺对他的话如若未闻,呢喃道:“真有人可以不在乎权势么?”
他虽涉世不深,但也很清楚,若有人能在他这个太子身边当差,哪怕也是个端茶倒水的奴才,也是能光耀门楣之事。
这么好的机会,陈逢年,他为什么要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