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一丶再见之日
百姓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原男子将城中闻名的美人罗夫人拥在怀中,又看到听到消息着急而来的小王子尉迟靖,获得了一丝看客的趣味。兵士却并无半点快乐,因为当梁王表现出对那个女子的熟稔和亲近时,他们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窦慎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晗君的脸,见残存的血迹在她的眼角,如同生了一颗泪痣一般,心里涌动的心疼和爱怜快要将他的理智淹没,想起当初雨夜匆匆而别,一晃竟已过去了四年光阴,他华发早生,而她却依旧美貌如昔。想起那日在街上,看到她带着两个孩子说说笑笑的场景,他又庆幸又遗憾,庆幸经历了那么多磨难,晗君和孩子安然无恙,却也遗憾着那些艰难的日子,他都错过了,没能陪在她身边一起经历。因为这样的遗憾,他歉疚到不敢面对,曾经满心想着要去爱护的女子,却因为他遭遇了无数的坎坷,最可怕的是,这些磨难里,有他的杰作。
他不敢想象,当她知道自己下决定与朝廷割恩断义时,该有多绝望。他娶了她,却没有保护好她,甚至累她流落异乡多年,便是万死也难赎了。
她若是怨怪他,不理他,他都能理解,可她却托人带话给自己,邀他相见,这实在让他欣喜不已。可当他急忙赶去时,唯见尸体一具,鲜血一地,断簪一□□支簪子是她的,她不喜装扮,独独爱这种简素清爽的东西,他便想办法送了这支给她。不用想便知发生了什么,慌乱之下策马回城,将带来的护卫全部部署在四门外,自己带人去寻,远远却看到她与一个僧人言笑晏晏,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般。
她总是这样,能照顾好自己,便不肯多依赖他半分。
“我无事……”这样抱着成何体统,晗君心里百感交集也好,伤心脆弱也罢,也万没有失礼于人前的习惯。于是推了推窦慎,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
她不再看他,像是刻意忽视着他的激动与喜悦,转头却是对着那个僧人,和言道:“大师,今日有些琐事要处理,怕是不方便请你过寒舍做客了。改日我备好素斋,洒扫庭院相待,还请大师不要嫌弃。”
昙夜行了一礼,又看了看晗君身旁高大英俊的男子,未说什么,只是浅浅一笑,未答应也未推辞。
窦慎的眼中有冷意显出,却碍着人多,未表现出来,却对着门口的兵士冷声斥责道:“孤只是吩咐你们严加排查,何曾允许你们仗势欺人,为难妇孺老幼,这般作为,若是于阗国主怪罪,你们可担待地起吗?”
那兵士立刻瑟瑟起来,叩头不止,须知窦慎何等地位,一言便可定他生死。他哪里知道这娘子是何身份,不过看她貌美,想着为难一二讨个趣味。若知道她与梁王有旧,便是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得罪。
窦慎的目光落在晗君身上,见她果然面露不忍之色,心里舒服了一些,想着他的晗君亦如往常,并无半分改变,出口的话也软了些许:“下去领三十军棍,今后莫要仗势欺人,否则定斩不饶。”
说罢,他紧紧牵过晗君的手,小心翼翼,如待珍宝。
“你是何人?”尉迟靖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惊讶无比。他知道七娘的夫婿是中原人,家境甚好,可是也听说他因遭兵祸失了性命,留了一双儿女在七娘膝下。那么这个威风凛凛的男人又是谁,他看着七娘的眼睛,绝不是单纯的爱慕。
永寿伸手阻挡了尉迟靖的靠近,看了看窦慎。他如今身量长高了不少,已是大人模样,气势也增长了不少。他这一阻挡,尉迟靖再生气,也无法向前一步了。
谁知此时,一阵喧闹声传来,从装帧华美的马车上下来一个身着锦衣的男人,小眉小眼,体型有些肥硕。侍从扶着他,蹒跚着来到了窦慎跟前,满脸都是谄媚惶恐的笑容:“小王不知上邦梁王殿下亲临,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晗君来这里不少日子了,见国主的次数却是寥寥,这才意识到这个人就是于阗的王,尉迟图休。
窦慎虽然躬身回了礼,但是神色却清冷倨傲,只是淡淡道:“吾此番前来,不过是为了接回吾妇,多有叨扰,实在抱歉。”
尉迟图休惶惶然,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窦慎身旁的妇人,见她形容虽然狼狈,但是容颜绝美,气度高雅,料定她便是梁王口中的‘吾妇’。中原之事他也有耳闻,梁王曾娶妻信陵公主,谁知公主却在三年前葬身火海,却不知这一位是何时所娶,又为何流落在于阗。他心里很不安,若是受了什么委屈,那才是引火烧身呢。殊不知他们这些小国,最怕有什么变数,别说中原大国,就是周边的乌孙等国力较强的也得罪不起。
他见弟弟举止无礼,急忙示意身边人将他拉到了身边,道歉说:“舍弟无状,还请殿下莫要介怀,若蒙不弃,请殿下去王宫一叙,也让寡人略尽地主之谊。”
“孤许久未见吾妇,今日只想陪她,改日吧。说起来,西域近来不太平,陛下很是忧虑,还需国主多留心呢。”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谁不知当今圣上乃是黄口小儿,大事皆由这一位决定。他说忧虑,不过是为了敲打自己,他明白。
于是怏怏告退,走的时候还不忘了拉走这个惹是生非的弟弟。
在窦慎说话时,晗君只是沈默地看着他。他好像变了许多,又好像一点都没变。亦如之前桀骜不羁,锋芒如刀,但是一言一语又多了许多上位者的压迫。她忽然想起,在她不在的日子里,他已经不再是凉州之主,而是整个天下的摄政王了。这一步走得这般顺其自然,理所应当,她以往的委屈,猜忌和担忧,竟都像是杞人忧天的笑话。
“你的手这样凉,”他攥得更紧了些,看着她的眉眼缱绻着无限的情意,“瘦了许多……我们回家,可好?”
晗君没有回答,麻木地将手放在他的手中,温度仍是旧时温度,粗粝的感觉也是曾经的触感。那种感觉很奇怪,似乎数年的时光就如此消失不见,他们不过是昨日刚刚分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