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四丶不返之路
中原的形势很微妙,表面因为各路反王的伏诛而风平浪静,实则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暗潮汹涌。这是最真实的人性,更是最现实的权力争斗。刘氏宗族的人不会安分,因为他们的姓氏,便觉得自己比一个外人更适合染指权力。世族不会忍让,因为他们不能接受一个凉州边地的人凌驾在了众世族之上。就连手中掌握着部曲的将领州牧也不甘心,毕竟谁都有机会厮杀,却偏偏只有凉州脱颖而出,拥有了这匡扶之功。
对于这些晗君心里有数,她虽然是个避世的性子,但又很识时务,面对无法避免的事情,她愿意去积极面对,毫无怨尤。
“世族需安抚,不宜轻动,但他们内部又并非毫无矛盾,可以利用这一点将其分化削弱,否则土地尽在这些人手中,百姓必生动荡。”晗君手里拿着阿晏的酸筹,比划着说道,见窦慎笑着看她,不搭腔,又有些赧然,“是我多虑了,大王自有决断,何须我置喙。”
窦慎无奈地笑了,点了点晗君的鼻子:“夫人深谋远虑,我万事都听夫人的。”
晗君知他打趣,躲了一下,却又牵动了前些日子被刺杀时落下的伤口。她疼得嘴角抽动了一下,窦慎立刻觉察到,便扯了衣襟要去查看。拉扯时,门却忽然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外,逆着光看不出脸上的表情,只是木木地站着,也不进来。
“阿晏,进屋要敲门,阿父给你说过多次了。”窦慎的口气有些严厉,脸色也因为尴尬的缘故,带着几分冰冷。他本就严肃,阿晏一直和他疏远,不大亲近,这样直白的训斥,晗君都觉得过了,忙道:“必是有什么急事要找我,一时忘了也说不定。他还不到四岁,何必这样苛责。”
说着对门外的阿晏招了招手,让他进来,然而他却什么也没说,转头就跑走了。
“这倔脾气,真像你。”窦慎无奈,对着晗君抱怨。晗君心里漫过一丝酸楚,更有一些心疼。阿晏和阿清虽是双生子,但是性子却分外不同,阿清什么都肯说,喜怒哀乐全在脸上,虽然任性却也嘴甜,很会讨人喜欢。但是阿晏却沈默又敏感,早慧又懂事。相比阿清对于窦慎的依赖,他显然对这个忽然闯入生活的人,多了许多戒备和疏离。
慢慢来吧,父子之间需要磨合,相处多了总会融洽。
窦慎不能离朝太久,久了恐生变数,所以转眼就到了要离开的日子。昙夜外出传法,离开了于阗,不知行踪。尉迟靖倒是早早前来相送,少年的爱来得快走得也快,当意识到晗君罗敷有夫的事实后,也未作过多纠缠,只是遗憾。看着侍从捧上的金玉器玩,晗君摇头拒绝:“心意收到,感念非常,惟愿公子可以长乐无极,平安顺遂。但是路途遥远,拿着这些也不方便,公子莫要见怪。”
尉迟靖的脸上又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语气也很惋惜:“七娘当真要与我生分至此吗?就当是友人相赠,不可以吗?”
晗君仍旧温柔,态度也仍旧坚定:“我一向不喜欢这些,公子是知道的,友人在心,天涯比邻,原本不是这些外物可以代替的。”说罢,从身旁取了一卷经书递给了他:“昙夜大师翻译的经书,我用大郑的文字誊抄了两卷,若公子不弃,权且收下,就当报还公子这些时日的照拂之恩。”
尉迟靖将经书拿到手中,竹简有些沈,但是被她束的齐整精致。他不大懂中原文化,看不懂她的字,却也能感受一笔一划中蕴藏的秀美与风骨。看着看着,禁不住红了眼圈。
“若是待在中原不开心了,就回来,这里的宅邸我帮你留着,时时让人打扫,保准和你住时一模一样。”
晗君亦感动,却还是摇了摇头:“前路无论多艰难,也万没有退缩躲避的道理。我将这里留给陶妪了,她多年关照与我,连孩子也是她救过来的,我无以为报。”
站在人后的陶妪引袖拭泪,目中是慈爱与不舍。
当马车迤逦地扬起一阵黄土后,晗君离开了这个收留了她数年的地方。伽叶寺的宝铎响起了阵阵鸣声,恰如她当初刚来的那天一般。西域的天空这般澄净无暇,人民那样的淳朴,可她却只是过客,注定只是暂住。
沿着河水一路向北,曾经的过往便如越来越远的城邦,消失在了眼前。
“生两个孩子的时候,很凶险吗?”晗君被马车晃得头晕,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时,窦慎却开口问道。这个问题他不是第一次问,但是方才听自己要将屋宅赠予陶妪时,又留了心。这次问便有些笃定。
一个武将出身的人,偏生心细如发。晗君避免去谈过去的苦难,的确是懒得提,她不习惯用这些事情换取别人的同情,因为冷暖自知,命由己造,确实没有必要多说。可是他的目光却追着自己,大有不罢休的意思,晗君只好开口,说得自然云淡风轻:“那时我中了些毒,又一路颠簸,身体底子不好。两个孩子本就难生一些,所以生得很慢。阿羽没了主意,四处找寻稳婆和大夫,还好遇到陶妪。她热情又心善,常帮着人接生,待她来了后,阿晏和阿清才平安生出了。”
“你中了毒?什么时候中的毒?谁干的?”又是一连串的逼问。晗君本可以不说这个,但想到自己心里的最后一点困惑,干脆将旧事顺理成章的引了出来。
她慢慢说着,就看到窦慎的眉越簇越紧。
“那个疯妇!”他骂了一句,又问,“你是何时知晓她的身份?”
“或许是一种感觉吧,想不到,她竟然是我的妹妹……阿绮不是疯妇,她只是太偏执,与我祖父当年一般无二。她虽然装作无情,但关键时候却冒了那么大的风险,助我离开。临冰,你可知道为什么?”
晗君的一双眸子盈盈地看着窦慎,有些话不说,却彼此都知道。
窦慎垂了眸,笑得讽刺:“她所爱的不是我,也不是陛下,正如你所知,她在意的是权力,是报覆。我什么都没做,给了她机会,让她选择。她选择了抛弃伦常,去宫里,嫁给了自己同宗的兄弟。我那时也有私心,便成全了她。”
“那陛下……”话刚出口,晗君便觉得自己过于唐突,既然他曾说过,她的猜测是错的,那她何必去追问呢。很多时候,点破一件事会造成无穷无尽的麻烦与尴尬,并非她所愿。
原本看窦慎的样子,是不愿再说下去了。晗君转头望向车窗之外,借着风景来驱散此间的尴尬,耳边却听到窦慎的低语:“陛下当然是刘家血脉,可他也是我名义上的外甥。很多时候,名分礼法远比血统身份更能压人。”
晗君回过头来,对上了他深邃坚毅的眉眼。
她明白他的意思,知晓了一个真相并未让她觉得轻松自在。她曾经费尽心力阻挠着他颠覆大郑江山,也终是徒劳无功,而皇长子的继位却阴差阳错地阻挠了他。他毕竟是皇长子的舅父,于情于理,他都要做好匡扶的职责。这远比晗君以为的私生子这个身份,更能桎梏他的野心。
他不能如许多佞臣般僭越上位,因为他深深顾忌着别人的看法,顾忌着天下的民心所向。这是他的软肋,也是他让自己倾心的一点。因为人有底线,才不至于沦为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