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三丶少年之志
酒意微醺,云破月来,小轩外梨花盛绽,仿佛浸润着月的温度和光华。窦慎心情像是很好,又从身侧拿起了玉笛,试了几个音后,横在唇边吹了起来。朦胧的月色垂在窗上,也落在了他的眉间,他敛着眉目,藏了几分英气,露出几缕温柔。
原来方才是他在吹笛。
羌笛声带着几分凄婉,仿佛是星垂平野,月涌大江,仿佛是一人独行于苍茫的戈壁之中。长安人不大流行这个乐器,他们更喜欢典雅又悠扬的琴筝之乐。
窦慎的笛子吹得好,袅袅之音仿佛勾着人的心魄,听得人心里阵阵悸动,寸寸颤抖。他的眼眸落在晗君脸上时,亦像是带了几分蛊惑缠绵。她一向知道他生得好,却不想他一把年纪了还能有如此招摇明媚的魅力。
不由得莞尔。
“阿罗与我合奏。”窦慎朗声邀请。
晗君掩袖,赧然而笑,随即吩咐人去搬箜篌。她学了许多乐器,都是当年被太皇太后安排所学,算不上多精通,不过是些邀宠的技能罢了。她从未想过要在夫君面前弹奏,只当是无法拒绝的命运中,仅少的坚持和倔强。
可是她实在喜欢箜篌,忍不住为他弹过。彼时日光缓缓西移,屋中燃着浮微的香气,他将头枕在自己的膝上,双眸轻阖,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看上去十分安静。她忍不住伸手,任泠泠乐声自指上流淌出来。
又一次弹奏,却好像过去了好多年一般,过往的很多大事都在模糊着,细节反而越发清晰起来。
刘钦已经趴在了桌上,沈沈昏睡。窦谨斜靠着案几,目光迷离,唇角却浮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所谓郎情妾意,所谓夫唱妇随,所谓琴瑟和鸣,大抵如此。
他很羡慕。
……
阿谨此次一举荡平南境数州之乱,亲自捉了长沙王刘宽和东海王刘允回京,被皇帝封了显亲侯,兼任荆州牧。一时之间,名声大噪,风头一时无两。
“这几日总有人向我打问阿谨的婚事,看来不少人想要和咱梁王府结亲呢。”窦慎从朝中回来,便听晗君这样说道。她一向没有说长道短的习惯,专门说出这样的话,必有用意。
窦慎理了理身上的衣袍,顺手将剑放在了架上,挥手将屋中的侍从打发了出去。
“阿罗所忧虑的事情,与我相同。”窦慎敛了笑容,眉头又锁了起来。
阿谨已然行了冠礼,正是该议亲的年纪,加之他容貌出众又位高权重,自然成了长安权贵瞩目的对象。
可窦慎并不这样认为。
“阿谨与谁结亲,都不免引起朝野震荡,多少双眼睛看着呢,真是半分都不能出岔子。”窦慎用手敲了敲凭几,午时的阳光有些炙热,晒得院中的花草都显得葳蕤。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眼看着炙手可热,但是稍有不慎,又怎知不会是万劫不覆。
晗君亲自煮了梨汤,用小火煨了一个时辰,里面放了些清热败火的药材,最是适合如今这个气候。见窦慎愁眉紧锁,于是一面将东西递给了他一面道:“倒也不必忧心如此,阿谨看着很是沈稳,想必也会有他的考量。与其你这个兄长替他操心,不如问问他自己的意思。婚姻之事虽为两姓联结,承袭血脉的大事,但说到底也要两情相悦。若无夫妻缘分,那才是家宅动荡的祸根。这一点,临冰比我体会的要深一些吧。”
窦慎听她这般说,不由的笑了。她在拿他成亲三次的事情打趣,眉眼里都是调皮的况味,真正是个小狐狸。
于是伸手将她拉住,看着她落到自己怀中,羞红了脸颊,这才心满意足。
“有匪美人,可遇而不可求也。”他笑着将晗君拥到了怀中,嗅着她身上浅淡的桃花香气,禁不住又想起了那年少陵塬上的芳菲春意。缘分之事,的确不可强求,兜兜转转,玄之又玄。
窦谨在落日前归了家。玄衣玉带的少年踏着斑驳的光影而来,落日的馀晖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
他腰悬长剑,意气风发。
“阿兄和阿嫂站在这里做什么?是专门来迎我的么?”阿谨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齿。旋即解下佩剑,递到了仆婢的手中,对着窦慎和晗君恭敬地行了礼。
窦慎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装作嫌恶的样子:“回了京也不知安分些,成日里斗鸡走马,像什么样子。”又转而对着晗君抱怨道,“如今也是封侯拜将之人了,还是半点庄重都没有,果真是被我宠坏了。”
晗君吩咐了人去烧热水,听闻此言,忙笑道:“临渊舍了陛下赐的大宅子不住,专门来亲近你这个兄长。可你倒好,唠唠叨叨的,也不怕把人吓跑了。”
窦谨得了依仗,扬了扬下巴:“还是阿嫂待我最好,待我过些日子成了亲,再回府里也不迟啊。再多叨扰几日,还望阿嫂莫要嫌弃才是。”
他说得十分轻松自然,但是听到窦慎和晗君耳中却是另一层意思。京中的传言,想必他早就了然于心,阿谨这个人,看上去有多疏懒恣意,为人处世就有多谨慎周全。经历了那么多事,任谁也不会将他看做是当年那个城下站着的懵懂单纯的少年。
夕食吃的是髓饼和羊肉,完全是他们兄弟二人的喜好。晗君简单的吃了几口,便不再吃,放下了碗箸后,起身去检查阿晏的功课去了。
有些话她不需要多言,兄弟之间更好交流一些,又何必事事插手,处处置喙呢。
月上柳梢时,窦慎便回来了。见阿晏在灯下读书,坐在身旁指点了几句,又将装模作样写字的阿清训斥了两声,便吩咐仆婢带孩子们去休息。
晗君知道他要和自己说阿谨的事,于是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阿谨想要娶荀氏女。”窦慎直接说道,并无半分铺垫,却让晗君楞了半晌。
“荀氏女?”她将这些时日听到的只言片语拼凑了一下,最后拼凑出一个让自己十分震惊的结论,“可是荀晰的妹妹,那个名满天下的颍川才女荀沅姬?”
窦慎点头。
“据我所知,周氏亦有结亲之意。”晗君看着丈夫,轻声道。
窦慎又点了一次头:“我也听说了,结亲荀氏对于我们来说自然十分有利,只是……”
只是荀氏究竟会选择同为山东望族的周氏,还是如今的新贵凉州窦氏,尚未可知。这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阿谨主动提及此事,必然经过了深思熟虑。这些年他的军功,人望,处事……志向不小,城府颇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