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章丶天地之变
显亲侯迎娶新妇,梁王麟儿新降,大家都以为窦府会大宴数日来庆贺,谁知却是一片沈寂。有好事者多方打听,才知道大长公主生产凶险,损了身子,梁王心疼爱妻,故而连朝都不上了,只陪着侍候汤药。
梁王窦慎和大长公主的夫妻之情一直都是大家最津津乐道的谈资。毕竟位高权重却洁身自好,连一个妾氏都没有的男子不能说绝无仅有,也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寥寥无几,何况他还那般英武睿智。女子多期望如大长公主一般,就算经历了无数挫折苦难,也会有这样的良人救赎宠爱,仿佛那样的人生才可以称得上荡气回肠,传奇动人。可是男子却不以为然,他们多认为是大长公主过于跋扈善妒,才让好好的一个权臣无法获得更多的自由,被管束的失去了大家都在羡慕的齐人之福。
不过是如人饮水,谁都无法深切体会别人的喜悲。
晗君还是没有醒,太医说她血气亏损过多,一时半会很难养好,不过性命倒是勉强保住了。
“为何还未醒转?”窦慎双眉深蹙,显而易见的担忧。
太医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讷讷:“何时醒来,怕是要看殿下自己的意念,大王不妨多和殿下说说话,若是殿下心有所感,想必会早日脱困于梦魇。”
窦慎听闻此言,只是沈默。
日出日落,月盈月缺,直到吹入屋中的风越来越凉,窦慎才意识到晗君已经昏睡了五日。这五日,哪怕情意深切诉尽衷肠,哪怕哀哀乞求温柔哄诱,她仍旧吝啬于给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那样安静地躺着,冷漠又无情。
她其实一直都是多情又无情的一个人,看上去对人温柔仁善,恨不得成全每一个人,就连待府中的侍婢都尽可能的宽仁体谅,连伤害过她的人她也愿意去饶恕放过。可是,她的心却是铜墙铁壁,牢不可破的孤城,习惯什么都不说,习惯自己解决一切,习惯将所有的人都看做外人。
是他的错,他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没有能力走入她的心里,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有人和她一起面对一切风风雨雨。
窦慎越想就越清明,过去种种重现在眼前,仿佛一切都有迹可循起来。他终于明白,在做出支持他发动宫变的决定时,她究竟是什么心态了。他那时疑惑为什么她不再执着于公主的身份,转了性子坚定的支持他,哪怕她最终会做了大郑的罪人。现在想来,那时她已存了死志,万念俱灰,在妻子的身份和公主的名分中做了选择,这个选择成全他的野心和执念,也切断了她自己的后路。
他太自私,忘了改朝换代后,一个前朝公主会是多么尴尬的存在。就算她对腐朽的大郑已经没有了感情,那也是她能够依附的最后一点屏障。没有了大郑,无论是百姓的口诛笔伐还是满朝新贵的排挤猜忌,都足以让她无路可走。她不是个可以不计较别人评价的姑娘,背负着骂名毁谤的人生,她不会愿意过的。
他们之间好像从一开始就是个死局。一个权势滔天的诸侯,一个被迫遣嫁的公主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好的结局。
窦慎将脸埋进手掌中,蜿蜒的泪水从指尖的缝隙中流出,泄露了他的脆弱和痛苦。别人眼中位高权重的梁王,也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男子,一个快要失去妻子的可怜人。这个世间有那么多的女子,可偏偏她们都不是阿罗。
……
窦慎从房中出来时,落霞满天,鸟雀归巢,长安城的一切都笼罩在静谧的残阳中,安宁祥和极了。
这时,他看到了自己的弟弟,就站在夕阳入金的庭院中,用一种沈郁悲悯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在那里站了很久,又仿佛只是刚好出现。
侍卫拱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见窦慎摆了摆手,道:“请显亲侯到书房吧。”府中的侍卫都是从凉州便跟随在身边的亲信,自然知道兄弟之间关系有多亲密无间,可是显亲侯日日回府就站在门外,也不让通传也久久不离开,就实在让他们为难了。见窦慎终于出来了,侍卫也松了口气,忙走过去请显亲侯移步书房。
门窗紧闭,就连永寿都被赶了出去,内里语声低沈,无人知道兄弟到底说了些什么。直到月过中天,窦谨才缓步从书房走了出来,明明步履从容,面无表情,但细心的侍从还是从他的眼角觑到了未干的泪痕。
却不知他的眼泪到底是为谁而流的。
又过了几日,窦府传出丧讯,陈国大长公主晗君因病薨逝,梁王奏请将其葬回楚国旧都郢都,不用随葬皇家陵寝。皇帝看着跪在朝堂上的舅父,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两鬓都生了华发,本来伟岸高大的身躯瘦得有几分嶙峋,一双澄澈的眸子里只有灰败,似乎连悲伤都不想再有了。
“朕准了,舅父千万保重身体,切莫过于悲伤。”年少的皇帝及其聪慧得体,见此只有安慰。
谁知接下来,梁王的话却足够朝野震动。
“臣才薄德寡,重疾缠身,本不该忝居高位。如今妻子亡故,子女失祜,更是心力交瘁。请陛下恕臣无能,允臣扶棺去楚地,常伴大长公主之侧。”
此言一出,众臣侧目,纷纷露出惊惑之色,频频看向上首的天子,彼此间眉眼官司打得十分精彩。
谁不知梁王如今权倾天下,说半个天下都是窦家的都算是保守。如果梁王有想法,怕是御座上的那位都会瑟瑟发抖。可是现在他居然要请辞?是真的……辞官吗?
皇帝自然是百般挽留,百官也静默地看着不敢说话,生怕说错话了殃及自身。但是梁王好像真的是去意已决,因为这件事过了不久后,大家发现,窦家兵权交给了显亲侯手中,而这一位显然比梁王更加凌厉果决一些。
大郑的天说变就变,猝不及防,人人皆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