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参宿虽然不喜曲以丘, 却不至于在此时与她不合,于是偏过头,揉了下头发, 似乎有些难以决断,可他的眸光却很冷漠:“好吧, 勉为其难, 交换。人可以给你们,但他的名器,你们就别想着拿回去了。”
在他回话时,一道剑意冲刷过云顶仙宫, 气流如同浪潮将几人的鬓发掀乱。
叶长岐果断答应。
参宿擡手, 抚摸九头相柳的蛇头, 口中念出晦涩难懂的御兽语,蛇头缓慢张开了嘴, 顿时, 许无涯的手臂血如泉涌,整个人散了架似地往下滑, 参宿一把接住他,将人平放在原地。
悬在空中的曲以丘逐渐往前飘去,她放肆地大笑起来,被披帛裹紧的身体在空中拼命的扭动, 头上的银饰掉落,鬓发混乱, 可她脸上还是那副叫人憎恶的疯狂神情,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我杀了夜见城!我还毁了他的儿子!哈哈哈!”她朝着叶长岐与孙凌风吼道, “你们这群窝囊废!还不是拿我没办法?宗主?剑修?现在就一断胳膊的残废!啊——”
她没能再说下去。
眼前只留下一抹金色的光芒,叶长岐徒然出手, 而孙凌风的披帛同时缠住了她的嘴,剑光过后,曲以丘的眼前一片模糊,随后她茫然地眨了下眼。
她眼睁睁见自己的身体被披帛卷成一只茧,高高地悬在空中,喷涌而出的鲜血被披帛堵住,而她的头颅不翼而飞。
曲以丘甚至来不及惨叫,已经身首异处。
一片雪白的衣角出现在她视线中,好似风雪飘落。剑尊衣袍上留着一片血迹,抱着许无涯走向叶长岐。
参宿一挑眉,没有管曲以丘,而是擡头,见九头相柳最高的那颗龙头上,多出了一个人,那人戴着斗篷,斗篷上留有斑驳的剑痕,一些血迹凝固在伤口处,似乎刚和开枢星君经历过一场恶战。
“无涯!”叶长岐收了剑,剑上染了一些鲜血,他扑过去。
冷开枢在地面凝结出一片冰,将许无涯平放在上面。许无涯被九头相柳咬伤的胳膊软软地耷拉着,小臂不正常的扭曲,一圈狰狞的牙印留在上面,正在大量出血。
叶长岐从悬清法器中取出所有丹药,用灵力在掌心捏成粉末,洒在许无涯的手臂上,冷开枢面色凝重,在一侧不断给他输送灵力。
许无涯紧闭着双眼,因为手臂的剧痛浑身发抖,他原本便肤色白皙,此刻血色褪去,整个人看上去一触即碎,面上的伤痕自顾自地渗血,染红了他大半张脸,又有一些黑色的污痕,看上去妍丽极了。
许无涯嘴唇蠕动了一下。
叶长岐俯下身,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声音。
“……和丶和风……去救……和风……”
叶长岐将所有丹药洒在了他的伤口上,却还是止不住鲜血,让人手足无措,他将灵力都输送给许无涯,许无涯发抖的身体逐渐安稳下来,一动不动的,看上去似乎像是正在沈睡。
冷开枢察觉到他的脉搏已经十分微弱,面色凝重:“怎么弄得这般严重?”
叶长岐看着许无涯的伤,触目惊心,越在意,越觉得浑身刺痛,大脑时而空白,时而悲愤,双手松开他的胳膊时,观星手套也被鲜血染红。
“曲以丘说和风出了事。”叶长岐觉得自己的神识剧烈震荡起来,他喘了口气,声音里有憎恨,也有愧疚,“还当着他的面,掀了夜见城的棺椁。”
冷开枢停了手,转过头,见那副沈舟用的玉石棺摆在云顶仙宫的废墟前,上面已经没了棺盖,玉石棺的四周还残留着曲以丘的指甲印。
曲以丘,万死也难解几人心头之恨。
地面爬出尖锐的冰棱,如同鳞甲一般包围住曲以丘的尸体,将她冻结在冰霜中。
孙凌风足尖一点,手持双穗剑器,将那块冰砍得四分五裂!
几人的头顶传来相柳震天撼地的吼声,叶长岐擡头,见参宿将涎玉风雷琴背在身后,抓住相柳的龙角,一个翻身,跃到龙头上,黑影般的龙头便从云顶仙宫上方移到了河道上空。
“冷开枢,若是你来做我的对手,或许还能一战,但若是派你的弟子来,未免太小看我。”参宿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许无涯确实不错,可惜不能成为我们的人,所以他落到眼下的局面。下次,他就没有今天的好运了。”
冷开枢手掌一擡,将倾剑立即飞出,落到掌中。叶长岐顿时察觉他一股吸力从剑上传来,召唤着他回到将倾剑中。
漆黑的天宇上方,掠过一道闷雷,银色的闪电划破天际,闪电竖直入地,轰隆一声,击中九头相柳!
在那一刹那,无数剑光骤然爆发,河水倒灌,地面震颤,无数剑意将空中的冤
魂钉住,好似有人持起一方重锤,猛地将冤魂钉入地面。
参宿退后一步,忽然听见铮的一声琴响,他手中的御兽天琴被狂暴的剑意砍出无数条剑痕,冷开枢出现在他的正前方,身后亮起剑逐风雷的剑阵。
他一人想应对敌方两人一妖兽显然艰难无比,孙凌风护在叶长岐与许无涯身前:“我去帮冷开枢,你带着你师弟回灵泉制琴,请玄生想办法救他!”
现在不是争论谁送许无涯离开的时候,多在原地逗留一秒,都会让许无涯陷入危难。
孙凌风披帛一卷,从废墟中卷来那断裂的沧海剑,丢给叶长岐,催促他:“快去!”
叶长岐将沧海存入悬清法器,用一层冰封印着许无涯的手臂,他背起自己师弟,头也不回地往灵泉制琴冲。孙凌风为他杀出一条血路,随后转身投入战斗。
这时,一道黑影从她身侧掠过,从雷霆中挤过去,笔直地冲向叶长岐两人。
叶长岐在断壁残垣上飞奔,在深夜中留下一个个金色的小剑印记,跨过云顶城的护城河,抵达灵泉制琴还需要通过一道桥梁,但现在那座桥已被海啸冲垮,有大量冤魂从河中爬到桥面上。
与此同时,他听见海上传来精卫凄然的鸣叫,但这次,精卫身后跟着数以万计的妖族乌鸦!
这些从万鸦壶中释放出来的黑鸦战斗力惊人,往往数十只围着一只鸠鸟叼啄,将鸠鸟叼啄得血肉横飞,用鸟爪拉扯着鸠鸟的翅膀,将其碎尸万段!
河道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沸腾状态,叶长岐转过头,见河中无数鲮鱼跃出水面,驱赶着河中冤魂,水底深处爆发出一道夺目的光晕,并且逐渐扩大——
象白鹿浴水而出,它的头顶散发着温柔的神光,仔细聆听时,仿佛能听见大荒传来的钵音。
叶长岐的周围升起一个金色的屏障,护卫着许无涯,他的脚下振动,无数血管般的根脉朝前爬去,在断裂的桥上生长出数百根细长但坚韧的树枝,象白鹿朝着他的方向微微俯首,一群黑鸦从四面八方飞来,以树根为桥梁,逐渐在两人前堆积成路,构架成新的万鸦桥。
叶长岐连忙背着许无涯从那条万鸦桥上通过。
他越跑越快,隐约见到灵泉制琴的佛光。紫黑色的雾气落到万鸦桥的正前方,叶长岐几乎是怒吼道:“燕似虞!事到如今,你还要拦我!”
他怒其不争,深呼吸平覆自己的情绪,可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笼罩在他心头,前所未有的明显,他从平静面对燕似虞,到不解愤怒,再到痛苦。
燕似虞是在故意折磨他。
用自己的坠落,叫他认清,叶长岐永远也无法救燕似虞。
并且还会因为叶长岐总想着救人,让无数人因他而死。
身体上的伤痛,远比不上心理的绝望。
“燕似虞!我后悔了,我当年就不该救你!”叶长岐愤怒地吼道,“我就该将你留在那间屋子!栖山将你丢下来时,我就不该拉住你!”
那道黑雾停顿了一下,最终没有降落到万鸦桥上,而是裹挟着周围的冤魂离开。
一只金翅大鹏从叶长岐头顶掠过,他没有再思考燕似虞为何不现身,只是背着许无涯前往灵泉制琴。
在云顶城外,一群金翅大鹏逆流而来,他们的爪下悬挂着横挎长刀的刀修与身姿矫健的体修。
原来不光是妖族驰援,还有浮屠门的修士!
当金翅大鹏飞到云顶城中,浮屠门的修士们松开拉住大鹏的爪子,从高空竖直而落,好似一柄刀重重地插入冤魂潮!
刀修们手中的长刀如雪,绷紧了手臂,臂上青筋突出,带着千钧之势朝着冤魂潮横砍而出。
如同秋风扫落叶,刀劲奔洒,眨眼间便将附近冤魂砍杀在地!
体修们赤手空拳,可却能捡起重达千斤的房梁,轻而易举将冤魂推入海水中,紧接着,他们双掌一翻,改掌为拳,打得虎虎生风,拳如鹤鸣,身如鹤舞!
这时,叶长岐听见赫赫的破空声,无数剑器从远方疾驰而来,是罗浮山的其馀剑修前来增援!
剑修们所过之处如同风卷残云,冤魂好似落叶雕零,从空中落下,有大批剑修落到叶长岐附近。
“大师兄!天宫院传来司南后,我们连夜从罗浮山赶来帮你们!”
叶长岐道:“无涯身受重伤,快护送我们去灵泉制琴!”
剑修们神色一凝,开始清缴附近的冤魂。
在他们的护送下,叶长岐很快抵达灵泉制琴,他拉住一位佛修,询问对方玄生在哪。
忽然,灵泉制琴中传来欢呼声,百姓们涕泗横流,用手臂环抱着身边人,他们仰头,看见夜色中璀璨的灵气与剑器光芒交相辉映,如同星火点缀在冤魂潮中,逐渐燎原。
局势逆转!
叶长岐转过身,见灵泉制琴的结界外,出现了一盏盏幽幽的灯,在布满废墟的城中,突然多出一群衣襟整齐的修士。
“他们在这——”
随着那修士的声音落下,一只孔雀徐徐飞到院墙上,歪着头,似在打量灵泉制琴中的千馀人。
竟然是,药宗!
叶长岐无法按耐内心的激动,朝他们大喊:“救命丶救命!快救我师弟!”
进入灵泉制琴的医修四散医治百姓,四处亮起治愈的法术。一位药宗医修向叶长岐走来,温和道:“将他交给我吧。”
叶长岐不疑有他,将许无涯放下来,对方立即检查许无涯的伤势。
叶长岐询问他:“我能输送灵力给他吗?”
对方点头,叶长岐便握住许无涯无伤的那只手,开始给他输送灵力。
医修似乎认出他的灵力波动,从随身携带的织锦挎包中取出预备好的伤药,一面道:“他伤势过重,尤其是右臂,我见他掌中虎口有许多茧,他是剑修吧,你要做好准备,若他的手臂不能恢覆,估计日后不能继续练剑了。”
剑修不能练剑,那意味着什么?
叶长岐震在原地,缓慢地擡眸,发现对方一位身穿月牙白长衫的男人,周身笼罩着一层温润的光,眉眼温和清澈。
叶长岐喉间苦涩,艰难发问:“我师弟的手臂,当真……”
“云鹤宗主!你要的伤药!”有医修将药箱递给付云鹤。
付云鹤道:“我先止住他的血,只能等他清醒过来再说。”
他竟然是药宗宗主。
“九州地动,我派宗内弟子出世救人,正巧听闻妖族举族赶赴徐州。我从神鸟精卫口中得知,徐州海啸,所以带着一批医修弟子前来云顶城。”付云鹤一面处理许无涯的伤势,一面同他解释,“石阴山也有医修弟子去了,你不必担忧。”
付云鹤看出他心中牵挂:“有我在此,你有什么事需要去做,就去吧。”
叶长岐朝他拱手,又匆匆望了一眼许无涯,随后开了阵法回云顶仙宫。
在遥远的石阴山,腰间悬挂着织锦挎包的医修们手中提着一盏长形扎染灯,出现在山腰,他们手中的纸灯绘着绚丽的图纹,幽幽的灯火在黑夜中好似海上灯塔,散发着独一无二的安抚人心能力。
人群渐渐止住喧哗,观察着这群暮中引路人,当药宗弟子温柔地蹲下身时,他们仿佛看见了一只只温和而亲人的孔雀。
随后,有乐修奏响了引魂曲。
那曲音带着治愈人心的力量,抚慰着每一位失意者,叫他们在迷茫与痛苦中沈沈睡去,陷入一个个平静的梦境,在梦中,他们看见自己重建起新的家园,日落云顶城中。
石阴山上的引魂曲回荡往覆,越过深不见底的崖壁,音浪辐散到云顶城中。
在云顶城边,一个阵法开启,一个人戴着斗篷出现在阵法中,他脚下是厚重的淤泥与各种杂物,无数冤魂从他身侧涌过,可在距离他半米时,冤魂们纷纷避让开他。
那人仿佛湍急河流中的一块卵石。
当海风吹过,他的帽兜落了下来,露出一张戴了半截面具的脸,一小段星宿纹露在面具下方——自从离开天宫院去了人间后
,他再也没在人前取下过这张面具。
司空长卿。
被派往人间的司空长卿竟然也来到了徐州云顶城。
他擡起头,看见了云顶仙宫上方聚集的雷云,知晓那是冷开枢的剑意,九头相柳盘踞在云顶仙宫旁的河道中,正在躲避那骇人的雷暴。
一只冤魂惊声尖叫着冲向他,司空长卿偏了偏头,身侧亮起一个乳白色的阵法,上面星宿大盛,那只冤魂在撞到阵法上,瞬间化为灰烬!
可这时,一道紫黑色的雾气从他身侧掠过,这道雾气与寻常冤魂不同。司空长卿感到一股强烈的寒意,于是偏过头打量对方,随后伸手探向黑雾,竟然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雾气中,面上淌血的魔修转过头,阴郁地盯着他。
那一瞬间,好似数十年光阴弹指而过。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再继续。”司空长卿道,“燕似虞,你可曾后悔过?”
燕似虞仿佛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再也不笑,眼中也凝聚不出酸涩的泪,喉间的伤口没有愈合,斑驳的血水往下渗透,他发出一种难听的丶压抑的嘶嘶声。
司空长卿没有听清他说什么,掌中的手腕血肉化作黑雾,他拽着一截白骨,最终松开了手。
司空长卿知晓自己留不住魔修。
他朝着燕似虞的反方向,施展了几个阵法,将冤魂圈禁起来,随后阵法喷射出乳白色的光芒,将冤魂模糊不清的身躯穿透!
从远方被抛投过来一只冤魂,精准地落进阵法中,是浮屠门的体修将它丢过来的!
身侧传来凛然的刀气,一个刀修从司空长卿头顶腾跃而过。
紧接着,是一群黑鸦追赶着冤魂,将它们逼回东海,空中全是肃杀的尖叫与鸟啸声,当十个冤魂被追辇到东海附近,一头青黑色的夔妖从海浪中高高跃起,张开巨口,将冤魂吞入口中!
司空长卿转过身时,与叶长岐迎面撞上。
叶长岐十分惊讶:“是你!你不是被云生派去人间了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司空长卿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面具,意思是他看见了徐州生变,所以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