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秘密(上)
几乎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秘密,或大或小,或多或少,周骞也不例外。
幼年时,他的秘密大抵如此——
某天在路边捡了50块钱,偷偷买了一把气弹枪,怕父母被发现,玩够了就埋在菜窖里的沙堆下面。
因为玩火不小心烧坏了家里的小物件,就干脆把那些物件丢掉,父母问起时便装作从未留意到。
少年时的秘密则是这样的——
喜欢班里的某位女生却不敢说,为了能多看对方几眼,每天放学都特意绕路回家。
不止一次朝恶邻家的腌菜坛子里吐痰,有一次还挤了几滴尿。
年少时的秘密,过了一定的“时效性”之后,大多可资怀旧或自嘲,即便与人分享也没什么大不了。成年后的秘密则不然,几乎每一个都不敢让人知晓。
比如他患有股癣,比如他那500g容量的笔记本电脑硬盘里存放了超过200g的黄片儿,那些黄片儿分散于二十个文件夹中,每个文件夹又像俄罗斯套娃一样,以一层又一层儿文件夹作伪装。再比如他的人事档案里,有一条工作履历与实际不符;他偶尔还偷看同事的“飞秋”聊天记录——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要偷看些什么。
世间任何事物都是分正反两面的。秘密能给人带来心理上的刺激和愉悦,同时也能剥夺人享受百分百轻松的权利。
不过,对周骞来说,以上这些秘密,至多只能让他产生暂时的惶恐和担心,无法形成真正的压力。
所谓“真正的压力”,是指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他人知道丶只能烂在心底直至自己死去的秘密却偏偏被他人窥到,每当想起此事就如芒在背的感觉。
这样的秘密,他有一个。
事情还要追溯到十一年前。那一年周骞十三岁,刚刚随父母搬到翠薇花园。当时的翠薇花园是新楼盘,有在这座城市里刚刚流行起的小高层和花园洋房,还有大量别致的人工景观。在周骞的眼里,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丶时尚的,远非他家之前住的那栋矗立在平房区的老楼可比。新家在4号楼的405,一百二十平米,有露天阳台,卫生间和浴室分开,全新的家具散发着光彩,连没散尽的油漆味都透着可爱。
周骞就是在这里开启了他的青春期。青春期意味着反叛,意味着躁动不安,也意味着甚于以往的好奇。于是,在一个百无聊赖的炎热夏日的上午,周骞鬼使神差地盯上了母亲的内衣。
时至今日,周骞仍能忆起当时的感觉——心跳加速丶呼吸急促,尽管十分担心父母会在上班时间突然回家,却仍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笨拙地将母亲的内衣穿在自己身上。他从没想过要这样做,也从未看过别人这样做,一切都仿佛出于本能。他被那些衣物束缚着丶摩擦着,身体就像着了火一样,下面硬得像根铁棒。他在母亲的衣柜里继续翻找,丝袜丶塑身衣丶连衣裙……凡是能让他感到兴奋的,他全都往身上套。他在高度的紧张和忙碌中体会着这些衣物的触感和味道,这种感觉无比美妙,很快,他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生理高潮。
接下来的大半天里,周骞在惶惶不安中度过。不止担心这件事会被母亲发现,也担心自己的身体。那时的他还完全不知道高潮是怎么一回事。
虽有不安,可那种美妙的感觉却一直萦绕在他心间。第二天,他在窗前看着父母出了小区,便迫不及待地冲到母亲的衣柜前,喘着粗气滴着汗,找出让他更加兴奋的内衣和裙衫。虽然事后他有了更深的负罪感,在心里骂自己是变态,发誓这种事以后再也不干,但到了第三天丶第四天,他依然如此。一天天过去,他挂胸罩搭钩的动作越发熟练,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慰,母亲却从未对她的衣物产生过任何怀疑,这一切让他满怀成就感,负罪感随之变淡。
直到有一天——
假如不是从小就住在那栋傲视周边平房群落的三层小楼的顶层,或许周骞会养成拉窗帘的习惯。
尽管新家的每个房间都安了十分精美的窗帘,他却视而不见,晚上睡觉也不拉上,只把它们当作某种带褶皱的妆点。
既然晚上都不拉窗帘,白天当然更不会。
于是,某天他穿着母亲的内衣,正沈浸在高潮的馀韵之中,却忽然瞥见窗外斜对面靠上一点的位置,有什么东西闪了一闪。定睛望去,一个男人端着望远镜,似乎正朝他这边看。
激情的馀温霎时化作冷汗,他立刻拽过毛巾被钻了进去。
窗外阳光灿烂,不时传来少年们呼朋唤友的声音,他却像一条湿答答的沾满不洁之物的蚯蚓一般,紧紧地蜷在黑暗中,心惊胆战。
保安盯着铭久,问:“6号楼的几零几?”
“504。”晴夏抢到铭久身前,还朝保安挤出一个笑脸。
保安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开了门。
“他好像很怀疑我的样子。”
走出一段距离后,铭久忍不住朝保安室看了一眼。
“或许是觉得你这张脸和身上的西装不太协调吧。”晴夏随口答道。
“这样啊……那以后不穿西装好了。”
“那你准备穿什么?”
“暂时没有想法,或许简单一点儿丶随便一点儿……”
“那他一定会更怀疑你。”
“也是。”
由于开盘超过十年,翠薇花园已显露出老旧的痕迹,有几栋楼更是不见了号牌,所以铭久和晴夏稍稍花了一些时间,才终于确认了6号楼的位置。
立于6号楼楼顶的大型广告字已经残缺,以“翠薇”的拼音首字母为原型设计的logo,只剩下“c”在高空中颤抖。
铭久按下楼宇门上的呼叫按钮,504室无应答。
两人只好守在楼宇门前,等待进楼的机会。
“对了,我看你刚才朝他笑了。”铭久说。
“谁?”
“你。”
“我是问‘他’是谁。”
“那个保安。”
铭久这样问,并不是因为晴夏平时不爱笑。事实上,所有咒怨执事都不会笑,至少不会人类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当然他们也不会哭,更不会伤心丶嫉妒丶惊惧和愤怒,就像他们品尝不出人间食物味道,感觉不出冷热疼痛一样。正因为他们没有人类的情感和欲望,咒怨死神才会放心让他们去调查人间的咒怨,并监督人类的死亡执行情况。
“那也是一种伪装,”晴夏说,“必要时,你也应该笑一笑。”
“可我不会……”
“慢慢就会了。虽然明天你就成为正式的咒怨执事,但你要学的还有很多,我也一样。”
正说着,一个又黑又胖还扎着小辫儿的大男孩骑着电瓶车,从远处缓缓驶来。
铭久和晴夏自然而然地分开。
黑胖男孩一手握着车把,一手拿着手机,小眼睛一直盯着手机屏,电瓶车如同蛇行。
守在他对面的铭久瞅准时机,不动声色地用小手指按下了拍摄按钮。
黑胖男孩把车停到楼宇门一侧,上好锁,然后一边看着手机,一边从大短裤里费劲地掏出门禁卡,似乎并没注意到候在门口的晴夏。
铭久朝晴夏摇了摇头。刚刚,平板设备里的“受怨者信息对比程序”已经作出提示,“翠薇花园6号楼504室的男人”并不是那个黑胖男孩。
晴夏点点头,等黑胖男孩一进楼,她便立刻拽住楼宇门,不让它关上。
“进去等吧。”晴夏招呼铭久。
周骞从毛巾被里钻出来的时候,母亲的内衣早已被他的汗水浸透。他顾不上这些。他像蛇一样缩进墙角,贴着墙壁,缓缓靠近窗口,朝外探头。
他不确定刚才那男人是出现在哪个窗口,然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好几遍,都没见那男人的影子。
他不想自欺欺人,他确定那男人出现过。他只能安慰自己,也许那男人不是在看他。
假如经此一事,周骞得到的启示并不只是要养成拉窗帘的习惯的话,他肯定不会再而三地因对面楼的男人而受到惊吓。
半年之后的除夕夜,他强压心中的悸动,一直捱到吃完饺子丶父母也准备睡下,这才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房间,插上门,拉好窗帘,把提前从母亲衣柜里偷来的衣物从床下翻出,借着台灯的光亮穿上。窗外不时传来烟花升腾和绽放的声响,但他无心观赏。
这次总算能从容些了,他想,以前白天做这种事,总担心外出的父母会杀个回马枪,现在父母虽然在家,却绝不可能闯进自己的卧房。
他又检查了一下窗帘。窗帘虽不遮光,却严丝合缝,偷窥者除非有透视眼,否则休想看到房中情景。
于是他彻底放松下来。他模仿女人走路的样子,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还摆出各种放荡的姿势……
最后他来到床前,躺下,将双腿高高擡起,一边欣赏着昏暗灯光下丝袜泛出的淡淡光泽,一边忘情地抚摸。
就在欲火喷薄将出的那一刻,他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肢体在窗帘上留下了影子,无比清晰。
只一瞬间,冷汗便覆盖全身,他连忙翻身下床,关掉台灯,然后喘着粗气,将窗帘轻轻地拉开了一条缝。
对面楼上,大部分窗都暗着,仅有的几扇亮着的,也看不见半点儿人影。
说不上是为什么,他把视线移到五六楼之间。他依稀记得,那天那个男人的身影,在对面稍稍靠上一点。
恰在此时,一颗烟花在空中绽放出耀眼的紫光。
周骞本能地合上窗帘,又忍不住拉开。他想确定自己刚才看到的是否幻影。
红色丶黄色丶绿色丶蓝色……
窗外的烟花不断变幻色彩,对面的每一扇窗都被照亮,包括五楼的那扇窗。
不是幻影。
“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咒怨延续七年的情况,前几次都是施怨者达到七人或七人以上。”
沿着安全楼梯拾级而上的时候,铭久又挑起话头。
晴夏朝楼上望了望,确定没人,这才压低声音说道:
“一般的咒怨很难延续七年甚至更久。施怨者或许会在同一个自然年内向某人多次施加咒怨,却很少能保持每年都向同一个人施怨。一旦中断,之前的咒怨便被判终止。即便此后施怨者还是向同一个人施怨,时长也要重新计算。”
“嗯,我记得。从档案信息上来看,这个叫周骞的人第一次向‘504的男人’施怨是在大约十年前,第二次则是在七年前,这之后,针对那男人的咒怨就在没中断过,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没错。”
“看来,七年前一定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铭久说。
“那就不是该我们关心的了。”
脚下传来楼宇门的开关声,有人进来了。来者不像黑胖男孩那样粗鲁,无论开门还是关门,声音都很轻。这人没坐电梯,同样沿着安全楼梯拾级而上,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
二层丶三层丶四层……脚步声仍然未停,铭久在五楼的安全门外停下,做好了拍照的准备。
然而晴夏却拖着他继续往上走:“你没听出来,那是高跟鞋的声音吗?”
“高跟鞋?”
“就是女人穿的一种鞋。”
铭久朝下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一位长发及腰丶身着黄色连衣裙的女子的侧影,似乎还捧着一束白色的花。
身后忽然传来开门声。透过安全门上的玻璃,两人看见那个黑胖男孩从一间屋里探出头,把一袋垃圾丢在了电梯门口。
黑胖男孩进屋后,铭久稍微偏偏头,看清那间屋的门牌正是504室。
“说明至少还有一个男人住在这里。”晴夏说。
两人来到五楼和六楼之间的楼梯缓台,与此同时,高跟鞋声在五楼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