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杀手
女人躺在血泊里,伤痕累累的裸体上刚刚盖了一件黑色的风衣。她艰难地睁开眼,瞳孔里立刻现出一张英俊的男人的脸。
一滴泪从女人干涸的眼角缓缓滚落,带着哀伤,带着埋怨。
瞳孔里的男人将头深深埋下,再擡起时,女人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
漫长而又痛苦的一夜过后,男人缓缓起身,将女人的尸体草草安葬。
然后他去了一位朋友家,朋友说孩子还睡着,让他再来时带一些软糖。
夜幕再度降临,男人潜入一座深宅,他用匕首先后偷袭了四名强壮的守卫,几乎都是一刀毙命。
宅院里设着灵堂,灵堂内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为首一位白眉老者似乎是男人此行的目标。男人悄声逼近,却因地形不熟,提前弄出了动静。
保镖们立刻围过来,举枪乱射。男人从腰间拔出双枪,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迎着弹雨冲上去,保镖们接连仆地。
就在男人将枪口对准那老者丶即将扣动扳机的那一刻,一位披着麻衣的年轻人从旁闪出,将他扑倒,并在他的喉咙上抹了一刀。
幸亏刀刃抹得不深。他怒不可遏,掉转枪口,向那年轻人射出了最后几发子弹。那年轻人面皮白净,长相斯文,眼神里透着悲愤。
与此同时,那老者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男人蹬开年轻人的尸体,掷枪于地,拔刀追击。尽管他干掉了前来阻挡的所有保镖,却仍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那老者被众人架着夺门逃离。
画面一转,软糖撒了一地,朋友一家四口的尸体吊在明媚的阳光里。男人跌跌撞撞地穿过小院,扑进每一个房间寻找,直到在地上发现一件小小的血衣。
一团模糊的血肉堆在马桶里。男人脱下上衣,铺在地上,用手一点一点地将那团血肉拣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摆放在衣服上面。
渐渐地,那团血肉拼成了一具幼童的尸体。
那尸体没有皮。
男人立刻发出痛苦的怒吼,他用拳头不停地擂打着自己的身体,如同一头陷入癫狂的野兽。
更漫长更痛苦的一夜过后,男人托人将朋友一家的尸首收殓,然后将那孩童的尸骨与先前安葬的女人埋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他又弄了两把短枪,还特意要了两个备用弹夹,全部压满子弹。
随后他扎紧腰带,掖好双枪,将磨好的匕首插进靴筒,又一次潜入诡秘可怖的夜色之中。
铭久关掉记忆画面,从读卡器中取出那张没有任何标记的蓝色存储卡。
他回想着取这张卡的过程:市图书馆,四楼,西侧,i531—610号书架,第二层搁板的底部。
没有错,他想,发现卡的位置和晴夏告诉他的分毫不差。除了晴夏,不可能有别人在同样的位置藏一张存储卡。
正因如此,他才倍感疑惑,因为这张卡里存放的显然不是晴夏的记忆。
那这到底是谁的记忆呢?
从行为上看,这记忆的主人应该是人间所谓的“杀手”;从场景和人物服饰来看,这杀手所处的年代距今甚远。
铭久踌躇半晌,最后还是将存储卡重新插进读卡器。这次他打算快进,这是谁的记忆其实无所谓,毕竟他想看的只有找回前世的方法而已。
若要问铭久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丶背着晴夏寻找前世记忆,还要从一天前说起。
那天他为了调查一位施怨者,去了k市第二医院,结果遇到一位久违之人。
“我妈在这儿住院。”冬融说。
自上次铭久从她家离开之后,两人再没见过面。她比几个月前憔悴了不少,脸色白得像纸。
“哦,我来……看个病号。”铭久说。
寒暄过后,铭久正要离开,却被冬融叫住。
“其实……”
“嗯?”
“其实我一直想找你帮个忙。”
“你说。”
“还是算了。”
“到底是什么事儿呢?”
冬融当时显得很纠结,但她最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我妈脑子里长了个瘤,虽然已经切了,现在还做着化疗,但因为发现得太晚,医生说她已经没有太多时间。”
“哦。”
“这段时间她经常头疼,不是一般的那种头疼,是非常非常的疼,只有打止疼针才能缓解,但止疼针又不能经常打。”
铭久漫不经心地听着,心想难道要我帮忙治头疼吗?
“她头疼的时候,经常呼唤我爸。她说她年轻时头疼,我爸就陪在她身边,和她说话,讲单位的事儿,讲书上和电视上的事儿,她听着听着头就不疼了。”
“所以……你想让我说话给她听?”
“嗯……我知道提这样的请求不太合适,但是你的声音的确和我爸的声音很像,至少我妈是这么认为的。”
她说的不对,铭久想,不是很像,上次她妈对她说,“那就是你爸的声音”。
“可我毕竟不是你爸,我是说……尽管声音很像,可你们都知道我不是。就算是完全一样的声音,对你妈来说,恐怕也只有你爸本人发出来才有效果。”
“其实我也知道这一点,”冬融咬了咬干裂的嘴唇,“我只是看她太难受丶太可怜。我只是希望能让她少遭点儿罪,她这辈子受的罪已经够多了。”
一串泪珠擦着干燥的面颊滑落,铭久能看出她的难过情绪,却无法感同身受。
“算了,还是不麻烦你了。”最后她说。
铭久点点头,刚准备说再见,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干脆的声音。
“喂,挺长时间不见,这么生分了吗?”
他回头看去,原来是美玲。
“你妈今天怎么样?”她白了铭久一眼,然后问冬融。
“还那样儿。”
“我替你陪着,你回去眯一会儿。”
“不用……”
“你就听我的吧。”
接着她用胳膊肘捣了铭久一下:“哎,我说,陪病人说说话而已,累不着你吧?你都能为她打架,难道就不能陪她妈说说话?”
“可是我……”
“你不用一直守在这儿,我们可以把你的声音录下来,到时候放给她妈听,能有效果最好,没有效果拉倒呗!”
“可是……我说什么呢?”
“随便说点儿啥还不行?”
“可以说你的工作。”冬融说。
“拉倒吧,”美玲立刻反对,“他可是做白事儿的。”
冬融赶紧朝她使了个眼神儿。
美玲马上心领神会,对铭久道:“没别的意思,你别多想。我只是觉得给病人讲你的工作有点儿不太适合。”
“明白。”
随后三个人讨论了一通,到最后也没确定铭久到底该说点啥。
“咱都先回去琢磨琢磨,这是个大工程。”美玲说。
临别前,她又特意嘱咐铭久:“虽然我以前觉得你接近她动机有点儿不纯,但现在我觉得你和她们娘俩儿真挺有缘分。当个事儿办哈,她轻易不求人。”
“你和她们娘俩儿真挺有缘分。”
此后一天一夜的时间里,这句话一直萦绕在铭久耳边。
如果是以前,他或许不会在意这样的话,但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在成为咒怨执事之前,也曾是人类的一员。
所谓“缘分”,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某种羁绊吧?他想。
他回想起上次与冬融母女见面时的每一个细节——尽管那次见面的时间很短,但感觉却很特别,似乎与他同其他人类的接触有着明显不同。
会不会,我在前世就认识这对母女?
会不会,我在前世真的认识冬融的爸爸?
会不会,我的前世就是她的爸爸?
如果真是这样,那冬融就是我的女儿,她妈妈就是我的妻子……
不对不对,如果那样的话,冬融怎么可能认不出我?她当时也不小了啊……
他越想越纠结,越纠结越想尽快知道答案。他本想先联系晴夏,但是一想到晴夏已再三强调眼下不能帮他找前世记忆,便干脆放弃。他准备先偷偷借用一下晴夏的记忆备份,看看那里有没有找到前世记忆的方法。
反正只是借用一下,很快就还回去,他想。
白眉老者的眼前尸积如山,当家中最后一位女眷倒在他脚下后,他心中的哀痛和震怒似乎达到了顶点。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的膝盖骨已被子弹击碎,双臂则被两把利刃钉在木柱上,别说保家护眷,他甚至决定不了自己以什么方式死去。
“你是个畜牲。”他只能用含混的言语来反击。
“你是个老畜牲。”杀手哑着嗓子回道。
接着他将老者身上的长褂扯开,用刀尖对准那枯瘦的胸膛。
“我要让你也尝尝被剜肉剥皮的滋味儿。”
“不会比你儿子更痛苦。”
话音未落,刀锋便喀地一声没入老者的身体,似乎锥断了胸骨。
一口鲜血从老者口中喷出,杀手眼中的世界变成了暗红色。
他从地上另拾起一把刀,贴着老者的肋骨割下一大块皮肉。他故意割得很慢很慢。老者已经无力呻吟。黏稠的血液顺着刀刃和臂弯蜿蜒而下,一直流到杀手的靴面上,那上面已经沾了很多人的血,包括他自己的。
六刀过后,杀手揪住老者的白发,开始割他的头皮。
老者的头顶立刻涌出血瀑,脸上的沟壑瞬间被红色填满。
他睁不开眼,嘴却不受遮拦:“你尽管折磨我……但你记着,我死了也不算完,总有一天你会死得更惨。”
“那咱们地狱见。到了地狱,我再剐你一遍。”
“我当初……真该把你和你爹一块儿除掉……”
“我也不该留你到今天。”
“你要知道,这一切都因你爹而起……”
“我只知道我老婆孩子和这一切无关。”
老者忍不住笑了起来,红色的牙齿和红色的身体一同颤抖:
“我这一屋老幼妇孺,难道就和这一切有关?”
杀手略停了停,然后道:“那是他们的命。”
“若你我早知这一切是命,他们谁都不会被拖进来。”
翻卷的刀刃再一次掀开老者脆薄如纸的黄皮:“如今说这些为时已晚。”
“你可知道,我当初留你,本是想让这一切到你爹便止……”
“你该知道,你若不死,这一切便永无休止。”
“我说过,我死了也不算完。”
“我奉陪到底。别说是人,便是鬼也照杀不误。”
“那只能造出更多的死亡和仇怨……”
一个血球从老者肩上滚落,最后这句话掉在了地上。
铭久再次按下暂停键,借着庭院火光和湖面的倒影仔细辨认杀手的脸。
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张脸。
可不知为什么,杀手的声音让他感到有些熟悉。
假如不是杀手被割喉导致声带受损,铭久一定会立刻认出那是仲武的声音。
他看了一眼进度条,馀下的记忆片段还很长,于是他不停地按着快进键,想要快点儿查到寻找前世记忆的方法。
几分钟后,画面陷入黑暗。
他以为是设备或者存储卡出了问题,于是松开了快进键。
画面随即明亮起来,伴着大型车辆的轰鸣。原来这段记忆是在夜间,看背景似乎是一条偏僻的城郊小路,难怪一开始显得格外黑暗。
一辆重型半挂车在画面正中位置停下,司机打开双闪,拉起气动手刹,然后熄火,打开车门。
“那就选‘车祸’吧。”画面外传来霍至的声音。
如果铭久可以“震惊”的话,他倒不至于为听到霍至的声音而感到震惊,但是接下来的画面一定会让他惊掉下巴。
司机麻利地跳下车,来到车前检查车况,方正的脸孔立刻被车灯照亮。
那张脸,和铭久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