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记忆
谢意欢是被萧子衿死拽硬拖着拉走的,僵硬的腿就像是灌满了铅,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
痛彻心扉的情绪在脑海中不断撕扯,脑袋炸裂到发疼,犹如钢针插入,生生把意识搅得混乱。
不只是她,所有人都已经感觉到了不对劲,脚步一下轻,一下重。
天地颠倒,现实和幻影扭曲在一起眼前的平原,漫漫青草以及天空漂浮的云层都开始融化扭曲起来,另一幅光怪陆离的画面从中间撕扯出现。
谢意欢忽然脚下一滑,身体失控,跌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你醒了?”
入目是重重叠叠绣着祥云仙鹤的金丝纱帐,身下柔软的蚕丝锦被散发着淡淡的干净好闻的气息,说话的那人看着她,虽穿着一身色调单一的锦衣,束发也是随意披散。
但,丝毫不见那张艳丽清绝的脸蛋。
谢意欢见过她,但从未认识过她。
“长公主?”
“嗯。”萧子衿淡淡点头,“既然醒了,把药喝了吧。”
谢意欢想起身,刚动一下便是钻心的疼痛,她将手从被子拿出来,发现伤口处已经被包扎好了,她楞了下,许是现在才回神,“我还没死?”
萧子衿的眼神有些黯淡,只递过药说,“这药止疼的,你喝下吧。”
谢意欢很想说她自己来,哪能劳动长公主伺候自己,可她擡起手,却又沈默了。
她现在根本没有自理生活的能力。
一勺温热的药递到了嘴边,谢意欢一楞,瞧着萧子衿认真伺候人的样子,默不作声喝完了所有的药。
从前令她苦到皱眉的药,现在尝起来,苦味似乎都没以前感受到那么强烈了。
她刚喝完,这人就递过了一个香味扑鼻的糕点,“吃块桂露糕吧,每次我觉得苦的时候都想着吃块桂露糕,曾有一位友人在我最苦的时候给我吃过,那时候我才知道苦也是可以被冲淡的。”
谢意欢没有吃,忽地笑了,“不知道长公主救我这个将死之人做什么,你应该知道我也活不久,阎无生上刑的时候给人灌的毒药,虽然能延迟死亡,但终究是毒,时间一到,必死无疑。”
她看到眼前的手像是抖了一下,那块桂露糕掉了。
萧子衿见状又拿起放到了一旁,他垂首,叫人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良久,谢意欢才听到,“大概我这个人总喜欢做一些无聊的事情吧。”
谢意欢没再多问,她甚至怀疑,自己在地牢中听到萧子衿的那一声声呼唤是不是错觉!
萧子衿没有对她做什么事情,只是每天到她这里来聊会天,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就坐在一旁看一天的书。
谢意欢想,萧子衿可能真的喜欢做一些无聊的事情。
十天过去了,谢意欢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可她不想再在公主府呆下去了,终于找到萧子衿不在的机会溜了出去。
宫城内,以往森严的皇宫,此刻有些沈寂,萧子衿右手持剑,剑尖还滴着未干的鲜血,阎无生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只剩下最后一点强撑的生气。
“殿下,这里可是皇宫,你难道不怕被陛下发现?”
萧子衿语气淡淡,“即便陛下发现,我也要杀你。”
阎无生笑了,“为了谢意欢?”
萧子衿没有说话,阎无生接着说,“从前殿下的武功接不住我半招,现在我竟不知你已经可以杀我了,你既然能将自己的武功隐藏地这么好,怎么就忍不住非要去见谢意欢呢!
我竟不知殿下居然还在心里藏了一个人这么多年!可惜,那个人永远也不会知道殿下的心,殿下你这又是何苦呢!她喜欢的又不是你。”
滴血的剑锋被擡起,那双擡起的眸子里只有更为锐利的杀意。
“你需要闭嘴了。”
刀光掠过,地上只剩一具没有任何起伏的尸体。
谢意欢趁着萧子衿不在,偷偷溜出了府中,她已经时日不多了,什么时候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还不知道谢柏和谢长淮是否平安。
她漫步长街,戴着幕离,将自己残缺的上半身隐藏,这样不至于让她看上去过于奇怪。
突然,她看到了一堆人围着一张告示,议论纷纷,她走近一看竟发现是谢长淮的通缉画像!
“这位大哥,你可知官府为何要通缉谢小将军,他不是被流放了吗?”谢意欢问。
那人转头一看是一个大半个身体都罩在幕离里的人,这个幕离很大,几乎将她整个人包住,男人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多想。
对她说道:“你不知道?谢家人在流放的途中遭遇山匪攻击,谢柏将军为了保护谢小将军死了,谢家夫人也下落不明啊!可怜谢柏将军一生为国守护边境,竟然落到如此下场。”
“听说谢家人通敌叛国,但要是谢柏将军想叛国,不已经早就反了吗?”
“就是啊,我也觉得不对劲。”
谢意欢从人群中退出来,几乎是漫无目的走在街上,听到这样的噩耗,她的身体晃了下,险些倒在地上,山匪攻击,怎么可能!
她绝对不相信这是意外。
她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但感觉四周的嘈杂声已经完全消失了,擡头看竟是一棵参天的梧桐树,一片枯叶顺风落在她的肩上久久不肯掉下去。
“意欢。”
一道声音忽然从背后叫她,幕离被风吹起,她看见了,来的人。
“所有人都说你死了,但是我不相信,你丶你没事真好。”
杜衡想要抱她,可刚伸出手,在触及到谢意欢冰冷的眼神时,那双手就直接冻在了空中。
她原以为自己见到杜衡会狠狠骂上几句,或者在死前拼着砍他几刀,可直到见到人时,心里却只剩下死寂般的沈寂。
“你不用装出这副伤心的样子,谢家现在已经如你所愿倾覆,你应该开心才对。”
杜衡哑然,张了张嘴,可谢意欢又说,“是陛下让你来接近我的吧!”
“......你知道?”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谢意欢笑了,嘴角带着讽意,“我无才无德,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能吸引到丞相大人,能让大人如此费心,除了我是谢家人这个身份我想不到什么!”
杜衡不知道说什么话到嘴边,只有一句,“对不起。”
可谢意欢说,“不用说对不起,你我从来都是敌人,何来对不起。我以为陛下只是想掌控谢家,没想到陛下从头到尾想要的都只有毁灭。谢家军所向披靡,陛下既想要这把刀,又害怕这把刀,他怕这把刀的主人会杀他。”
她转身,肩上落叶掉在了地上,“是我高估了陛下的仁慈,所以现在你是过来杀我的吗?要想动手就尽早动手吧。”
“不是。”杜衡靠近了一步,“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但我还是想说,我是真的想过救谢家你信吗?”
回答他的是久久的沈默,和一句擦肩而过的——
“不重要了!”
简单的几个字,他却感到自己的心脏被狠狠攥住,在要窒息的时候,又被捏得稀碎,痛到呼吸都几乎到了困难的地步。
谢意欢说他赢了,不,他是输得彻彻底底。
谢意欢走了,迈开的步伐逐渐沈重,每一步都无比艰难,她知道尽头已经在等她了。
浑身的力量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在即将倒下的时候,一双手抱住了她。
“我找了你很久。”萧子衿的声音闷闷的,倒像是哭了似的。
谢意欢问,“我还想去一个地方你能带我去吗?”
萧子衿抱起了她,“什么地方?”
“我娘的墓地。”
萧子衿的脚步顿了下,又很快的朝前走,速度虽快,动作却很平稳,“你等等,很快就到了。”
到了地方,谢意欢便从他怀里起来,颤颤巍巍走过去,跪靠在墓碑上说,“要是我死了,能不能劳烦长公主把我葬在我娘旁边。”
许久,谢意欢才听到了一声,“......好。”
“谢家既有十万兵马,为何不反?”萧子衿忽然问。
谢意欢反笑,“你猜我爹在前朝动乱的时候,为什么呼声名望都要高于景帝,却还要去主动归顺他?”
萧子衿沈默了,不用说答案已经很明显,是谢柏不想而已。
“我爹说过,只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当皇帝的是谁并不重要,民之所以反,不过为求安稳,既然天下已经安稳,我爹又怎么肯反。”
“如今的天下很好,只是谢家......”
她忽然不说了,声音也越来越小,只是笑望着萧子衿说,“你挺像我的一位故人的,可惜今日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袖袍下的手指止不住颤抖,“意欢......”
四周并没有任何的回答,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将人搂在了怀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对着空气说了一句,“藏了这么久该出来了吧!”
暗处,一人缓缓走出来,短短的距离,似乎用尽了半生的力气。
“谢长淮是你救的吧!”萧子衿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他派人找谢长淮时,谢长淮已经先一步被人救了。
杜衡没有反驳,身上淡薄的水墨衫就像他的脸色一样苍白。
萧子衿:“陛下让你灭谢家你却救谢家人,不怕死吗?”
杜衡:“陛下的行为太过于激进,谢家人根本没必要死。”
“你比陛下想得通透。”萧子衿将人紧紧圈在怀里,像是怕她冻着了一样,可怀里的人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丞相大人的演技果然精湛,不仅骗过了陛下,还骗过了所有人。”
杜衡眼神像钉子一样刺向萧子衿,“要不是阎无生,他们都不会死。”
就差一步,他就赢了。那时候,谢意欢才会真的对他卸下防备,他们之间的隔阂才能消失。只要他能爬上那个位置,一切都会改变。
谢意欢也会爱他的,他们本就应该相爱的。
“阎无生,杀她,你救她,你又是什么意思,我要是记得不错,阎无生以前是皇后的人吧。”杜衡逼问他。
萧子衿却冷冷说,“阎无生从来都是我的敌人!”
**
在谢意欢十岁的时候,她总是喜欢一个人跑到自己娘亲的坟墓边,静静待在那里,有时候一个人练武功,似乎这样便能感受到自己的娘亲从未离开过。
可是今天她低头数着地上的蚂蚁的时候,却忽然看见一双脚走到了跟前,“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谢意欢楞住,很想问,荒郊野岭的这人怎么一个人在这?要不是现在是白天她还以为是见鬼了。
他穿着墨色金边华服,腰腹被鹰勾暗扣束腰勒紧,及腰的长发梳得一丝不苟,看着年纪不大却已经有了些肃穆的气息,他的脸上带着一种特殊纹路的纱纹面罩,像是恰到好处的装饰,让他的神秘气息更浓了一分。
“你是跟人打架了?”他问。
谢意欢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些抓痕,她也没有避讳,直接说,“他们说我是没有爹娘要的孩子,我就把他们打了,但是他们居然单挑不过要群殴,真是不要脸。”
他在旁边坐下,说道:“我娘死的也早。”
“那你娘也是葬在这附近吗?”谢意欢想他要是过来祭奠,自己能碰到他就不奇怪了。
“嗯。”他淡淡说。
“那你怎么戴着面纱呢?是不想被人看见?”谢意欢实在好奇。
他低下头,似乎有些落寞的样子,“我娘死了,我爹又娶了其他人,要是被他发现我经常过来,他会不高兴。”
他顿了下又说,“今日你我见面,你不要往外说。”
“放心,我一定会帮你守好秘密的。”谢意欢拍着胸脯保证。
“多谢。”他说完拿出来一个小药瓶递给她,“把你脸上的伤涂下吧。”
谢意欢惊奇地说,“你还随身带着伤药呢!”
她说完,见那人又低了低头,“因为在家里经常受伤,所以养成了带药的习惯。”
“是你的后娘打你,还是你爹?”谢意欢为他打抱不平。
“这些都不重要了。”
见他不说,谢意欢也就算了,只安慰道:“下次有人打你你就跑,跑到这里躲一阵子,总比站着让人打好。”
他淡淡嗯了一声。
“我给你涂药吧。”
谢意欢确实自己擦不了,只好把药交给他,最后两人一直聊着,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家。
后来,谢意欢经常会在这里看见他,之后还养成了为他带伤药的习惯。
两人相伴了四年,谢意欢都没有见过他的脸,后来谢意欢隐隐觉得他说怕被自己父亲看见是借口,但也没有拿着这话去揪着他问了。
她无比感激,有这样一个人曾一直不离不弃陪着自己,让她在最为孤寂的时光中多了丝希望。
在第五年的时候,他消失了,也许是做什么重要的事情去了,也许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谢意欢心里有些落寞,但也知道他没有义务一直陪着自己。
只是,这一切太过于突然,她还没有好好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好友说声——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