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昼
庭仰脸上红了一片,又哼哼唧唧不说话了。
缓慢地扒了几口饭,随后猛地放下筷子站了起来:“我吃好了!”
“真的吗?”祁知序故意道,“那我等会就一个人把这一盘油炸椒盐蘑菇吃完了?”
庭仰又慢吞吞坐了回来。
“我似乎是又有点饿了。”
觉得有趣,祁知序情不自禁笑了好几下。
被庭仰瞪了一眼后,他才收敛了一点,轻咳一下。
“下周《劈昼》开机,你这段时间准备一下。”
“好。”
庭仰这才想起来,自己来祁知序这蹭饭找的借口是讨论剧本。
……最后大有精进的却是他的厨艺。
好吧,他确实热爱工作。
一周时间倏忽而过。
《劈昼》开机那天,庭仰一早便到了现场和各位演员互相认识。
祁知序因为临时有事,没和他一起来。
饰演剧中宋子慕父亲的是一位老牌艺人林邵坤。
演戏多年演技扎实,同样早早便到了现场,见到庭仰在剧组还有些惊讶。
他以前也合作过很多年轻演员,一早便到剧组看剧本做准备的有,但少。
一见到老戏骨,本来在翻剧本的庭仰连忙起身问好。
“林前辈好,我是饰演宋子慕的演员,在剧组这段时间就麻烦您多多指教了。”
林邵坤为人倒是随和,乐呵呵一拍庭仰的背。
“我看过你的试镜,后生可畏!”
“谢谢前辈。”庭仰被老前辈夸得不好意思了,“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见对方态度谦逊,林邵坤不免多了几分好感,便与对方开玩笑。
“唉,和我没得学,我这老头子的戏,注意的人不多喽。”
庭仰立刻反驳,“当然不是!”
发现自己态度有些冒犯,连忙道歉。
“抱歉林前辈,但是你的戏喜欢的人可多了!”
林邵坤做出倾听状。
“您上一部戏饰演的邱太师,在网络上引起的关注度可高了。”
“哦,是吗?”
林邵坤这倒是有些诧异了,他不怎么关注网络,平日里就在自己的院子里养养花草,的确不了解这些。
庭仰提起这个顿时有话说了,“当然。”
“您在《甚嚣尘上》里饰演的忠君之臣特让我佩服,尤其是最后一场戏的时候,您设计的那个——将本打算上奏的奏折烧毁,却又在火光熄灭后,忍不住伸手拾出灰烬的行为,一下子就让我被震撼到了。”
“我当时的理解是,邱太师觉得九五之尊本应是为民谋福的,但是事实上,皇权只是压在所有人头上的铡刀。”
“令有志之士无法施展拳脚,令廉政官员无法为民发声,所以太师死前才心灰意冷地把奏折焚烧殆尽,却又实在不甘。”
“说起来也不怕您笑话,我当时还一个人研究了好久,始终演不出您的那种感觉。”
青年的夸奖出自肺腑且有凭有据,让人完全不会觉得这是在阿谀奉承。
饶是在娱乐圈听多了赞美的林邵坤,此时也不免开怀大笑。
“你的理解和我差不多,难为你注意到了那个细节。”
“我当时……”
庭仰话未说完,便被一道突兀插入的声音打断。
“林前辈,好久不见!”
来者是一个面目清秀却带着点傲气的男演员。
庭仰听说过他,听粉丝说演技很好。
哦,好像是明年的紫微星。
林邵坤和庭仰的谈话就这么被打断。
看着身后跟了三四个助理的男演员,林邵坤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心里也生出几分不虞。
男演员主动打招呼,他也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没有过多表示。
男演员就像没看见庭仰一样,热情地与林邵坤攀谈。
“林前辈,我是陈嘉,您还记得我吗?我之前和您一起合作了《昔年事》,我演的是男二,那个三皇子。”
表面姿态极低,实际上陈嘉心里暗怀鬼胎。
林邵坤可是资深老艺人了,人脉极广,要是能得到他的推荐,在圈里怎么说都能顺风顺水许多。
之前在《昔年事》没抓住机会,这次可得把握住了。
陈嘉的视线扫过一旁的庭仰。
至于这个人……呵,一大早就来片场给林邵坤献殷勤,真够心机。
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傍上了祁知序,居然当了主演,而自己找了很多关系才当上了个男配。
在圈子里待久了,林邵坤早就活成了人精,一眼就看出了陈嘉心里在想什么。
他是记得这人的,毕竟对方因为池水太凉,死活不愿意下去拍戏,最后导演发火让他不拍就滚蛋,他才勉强下水还ng了很多次,这件事情让他记忆犹新。
但是记得,也不一定要说出来。
林邵坤丝毫不给对方面子,直言道:“陈嘉啊?剧组太多人了,没什么印象了。”
陈嘉脸色一僵,暗暗瞪了庭仰一眼。
肯定就是这人对林邵坤说了他的坏话,这才让对方对自己这么不满。
一大早就赶过来献殷勤,真当自己人见人爱了吗?
林邵坤将一切看在眼里,也懒得搭理这人。
和庭仰告别后,就起身去扮装了。
庭仰一脸懵地看着陈嘉恶狠狠地盯着他。
心知对方不待见自己,也不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
等林邵坤走了就去化妆间待着了。
庭仰坐在化妆间,翻了翻烂熟于心的剧本。
翻到最后几页时仔细看了起来,里面有今天要拍摄的部分。
越看越感慨祁知序真不愧对粉丝给他的大魔王称号。
故事的背景是太平盛世,宋子慕是当朝国公宋明义之子。
他在父亲严厉的教导中长大,却半点没学到父亲的古板严肃,反而从小就一副机敏好动的性子。
小公子十六岁时,容颜如玉,尤其喜爱穿纯白衣袍。整个人看着温润沈静,实际顽劣果决得很。
今天拿着一柄利剑说要执剑为侠,明天就翻身骑上枣红马,恣意纵马南山。
途中行马时,月白衣袍猎猎翻飞,而少年神色生动,笑容恣意张扬,像洛都最耀眼的不落日。
虽然半夜翻墙爬回家被抓到,轻则祠堂罚跪,重则一顿戒鞭,半月下不了床。
但他还是在日覆一日的时间流逝里,长成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
后来又因缘巧合与当朝四皇子钟慎相识深交。
两人性格完全相反,却意外的结为挚友。
本来宋子慕应该就一直这样意气风发下去,也许未来某天真的会成为乱世里的侠客。
秋风劈月,舞剑饮酒,潇洒纵马江湖。
等十年又十年,江湖榜上不再有他的名字,辈出的英杰替代了他的位置,他就能抱着自己的劈昼剑,长久沈眠在一场不会醒来好梦。
直到十八岁生辰那天,宋子慕做了一个梦。
梦里国公府被陷害意图谋反,最后被满门抄斩,血流成河。
惊醒后他一身冷汗,暗示般告诉自己这只是梦,却被梦里那真实感给魇住,冥冥中一直记挂在心头。
宋子慕第二次做这种诡异的梦,是在半个月后。
梦里没有上一次那血流成河的场景,只有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但宋子慕知道那绝不是自己,因为这个人穿着他最讨厌的黑衣。
他一向嫌弃黑衣太过沈闷死板,独好白衣。
那个人站在大雪中,身上鲜血淋漓,却因为衣着黑衣而不明显。
黑衣人自言自语般道:“梦做久了,就会醒不来的。”
又说:“宋子慕,该醒了。”
宋子慕觉得奇怪,心中莫名涌上阵阵不安。
虽整日里没心没肺,却也能隐隐察觉到有什么将要破碎。
再次睁眼醒来,脖颈侧剧痛难忍,头痛欲裂时,不属于十八岁宋子慕的记忆在一点点覆苏。
宋子慕本以为自己是在梦里见人间炼狱,于是总想着要醒来。
但其实,那个十八岁在太平盛世恣意纵马南山的宋子慕,总是无忧无虑想着仗剑江湖的小公子,才是一个梦境。
脑中正在覆苏的记忆才是真正的丶现实里的事。
康景九年,乱世里民不聊生。
当朝天子昏庸无能,宋子慕的父亲宋明义怜悯百姓时逢天灾,又长期苦于苛政与战乱,上书议及此事,却惹得龙颜震怒。
没过多久,天子就接到一封密信,信中写宋明义暗中操练兵马,妄图谋反。
等宋子慕知道这件事时,国公府已经被禁军重重包围,城中一时流言不断。
那封信上其实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依旧没有一个人可以在这场灾祸中力挽狂澜。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封信只是天子想要铲除宋家的一个借口而已。
严明公正的君主才需要证据,刚愎自用的昏庸君主只需要杀人的借口。
这只是乱世的无妄之灾,也是天子能伏尸百万的怒火和杀一儆百的警告。
宋明义自知自己已经难逃一死,但儿子也许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于是他亲自提笔写了一封内容满是谋反之言的书信,盖上私印,让宋子慕进宫交给天子。
天子嫁祸宋家谋逆,宋明义就为天子创造证据。
不过这份证据必须由宋子慕递交给天子,用大义灭亲,求得“赎罪”免死的机会,苟活于世。
身处高位的人常以玩弄人心为乐,而当朝天子比历朝帝王更毒更恶。
如今面对生死,宋子慕甘愿背叛亲人,宁愿苟延残喘也要活下去。
这样的狼狈模样,足以供他取乐许久。
天子一定能看出这封信的出现是因为什么,但是他不在乎。
——贪生怕死的丧家之犬,何惧之有?
可想而知宋子慕怎么可能答应。
这是用亲人的尸骸堆砌出的活命路。
但宋明义却说:“慕儿,活下去吧。”
“活下去,为无辜枉死的人报仇,让那些害我们到如今地步的人,全都以命相偿。”
宋子慕在那一刻心中真实地涌出了愤怒与悲哀,却还是艰难道:“不,父亲……”
他太过软弱,知道这句话背后不仅代表着覆仇,也代表着他馀生都要背负着那一百多条命活下去。
太沈重了,他不敢答应。
宋明义厉声道:“宋瀛!”
宋瀛,字子慕。
帝子楼台通北极,仙人宫阙近东瀛。
宋子慕茫然地擡起头,脸上满是不知所措和祈求。
宋明义看着儿子脸上的痛苦,心中也痛如刀割,声音却仍然未曾放软半分。
“我们是在唾骂中死去的,宋家满门的死都是没有意义的!”宋明义闭了闭眼,“你以为我让你活下去,只是苟活吗?我是让你……为这乱世,找一条出路。”
宋明义一生忠君尽职,终于在临死前说出了最大逆不道的话:“这个王朝……已经没救了,可恨我如今方才发觉,为时已晚。”
“父亲……”
宋子慕看着烛光下父亲苍老的面容,嘴里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真的能甘心就这么死去吗?
让那些为虎作伥的奸佞猖狂放肆,让冷血残暴的昏君高坐明台。
父亲一生为官清廉,最后却落了个最十恶不赦的罪名。
百年后,那些人寿终正寝,而他们却枉死当年,一生无法洗刷冤屈。
宋子慕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处隐隐有些泛白。
不丶甘丶心!
怎么可能甘心就这么荒唐死去。
明明一生无愧,却要背负莫须有的罪名被后世谩骂。
于是长久的沈默后,他向后退开两步,跪地朝年老的父亲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宋明义粗糙却有力的双手扶起了他,脸上不见半分对死亡的恐惧,只有饱经风霜后的从容。
宋子慕这才发觉,原来父亲已经苍老至此。
而他却一直以为父亲是他顶天立地的保护伞,只要有父亲在,他活得多放肆都没关系。
为什么他曾经没有发现呢?
他颤着指尖,缓慢地从父亲手中拿起书信。
为什么他曾经看得见照耀银鞍白马的落日霞光,也看得见怒涛林海中的山花烂漫,却看不见虫豸残尸滋生的腐败朽臭呢?
他看见父亲舌战群儒风光无限,却没发现父亲挥动戒鞭的胳膊已经逐渐无力。
父亲明亮坚定的眼神中染上了浑浊,经年累月愈积愈多,积的全都是对这个国家丶这个君主的失望。
长久的相顾无言,宋明义推了一把宋子慕,厉声道:“去吧!”
宋子慕踉跄转身,却转瞬泪流满面,心中仿佛有什么在刹那间熄灭了。
那一晚是洛都难得的大雪天,再过不久便是新年夜。
家家户户门前早早挂上了红灯笼,便衬得满地白雪更加凄凉。
宋子慕递上密信,在天子充满轻蔑与玩味的大笑中成为国公府唯一幸存的人。
曾经想要纵马江湖的信念,也在这一晚彻底与过去背道相驰。
国公府满门抄斩当天,天子发下诏书,赐小公子皇姓“钟”,认为义子。
认下这个姓,便是与过去光风霁月的宋小公子彻底没有关系了。
那天之后,曾经只穿月白衣袍的小公子,将自己所有白衣焚尽。
换上一身黑衣,走入深沈夜色,永不回头。
在往后多年里,宋子慕步步为营,成了心狠手辣的佞臣。
终其一生,没有逃开红砖砌成的高墙。
当年的宫墙很矮,江湖榜第一的宋小公子轻轻一跃便能翻墙出宫。
后来的宫墙仍然是那么矮,小公子却不想越过那堵墙了。
那个一身白衣,海棠树下挑剑接花的小少年,更像是一场可贵易碎的梦。
宋子慕不愿醒来,却终究再不覆少年。
他再也不去看林海,也不去看霞光,他将自己困在宫墙中,每日每夜都在祈求死亡的解脱。
小公子不求回家,只求解脱。
许多年后,宋子慕已经权倾朝野,风光无二。
在天子悔恨怨毒的眼神中,他挥刀结束了昏君的生命,随后辅佐四皇子钟慎登基。
看着衰老昏庸的帝王,宋子慕不明白为什么少年时期的自己会如此惧怕这个人。
明明如此不堪一击,如此脆弱衰老,像一只落在水洼的鱼,不消多费心思,等到晴天就自己死去了。
……也许他只是差了那么一点运气,没能在最合适的时候等到雨停而已。
钟慎登基之后,他深知明君之侧绝无佞臣。
明君可以斩庸帝上位,但不能由奸佞扶持上位。
于是在洛都又一年大雪天,像所有话本中的佞臣那样,在天下已定后平静退场。
宋子慕找回了自己的劈昼剑,用这把陪伴了他无数年的利剑割颈自尽,结束了自己卑劣荒唐的一生。
他曾经是洛都最耀眼的不落日,如今大雪覆身,悄无声息地倒在雪地中死去,满身光芒终于也黯淡下去。
宋家的一百四十二口命太重,压得他无数次想要倒在半途……
可也因为宋家的一百四十二口命太重,他才不得不爬起身,咬牙将血泪藏在无数层面具下,让旁人只看得到强大狠辣的宋太师。
他笑着死去,沈眠于一场大梦。
梦里有严厉古板的父亲,逝于他年少的母亲,还有很多很多人,他们都很幸福。
只是——
只是这一场好梦,终究只是临死前的臆想罢了。
一般情况下,戏中戏发刀越狠,主角攻受发糖越多。不过等戏中戏杀青,就轮到主角攻受发刀了(恶魔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