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昼
下戏后,饰演王固如的演员郑清飞走过来与庭仰交谈。
作为除天子以外全剧戏份最多的反派,所请演员自然是老戏骨。
郑清飞饰演反派居多,本人性格却是欢脱的老顽童画风,上网冲浪速度甚至比很多年轻人都要快。
见前辈过来,庭仰立马站好,颇有些紧张拘谨。
郑清飞笑呵呵说:“我和林老头是好友,听他提起过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害得我好久之前就在期待和你演这场对手戏,今天终于有机会了,果然厉害。”
林老头是饰演宋子慕父亲宋明义的林邵坤。
郑清飞再次开口,“小仰,咱们来张合影?”
庭仰自然立即同意,“好啊,郑前辈。”
郑清飞揽住庭仰,连着拍了好几张照片才放他走。
庭仰临走前问:“郑老师,之前没有您的联系方式,要不然现在加一个?”
郑清飞同意了。
庭仰拿出手机,扫了郑清飞的个人码,仔细一看,沈默了。
“郑老师,这个……头像是土豆的‘一颗健康的破忒头’是您吗?”
“当然。”郑清飞自信回答,“只有我才能想出这么潮流的名字。”
“确实帅气。”庭仰惊叹不已,“我也要改成‘一个新鲜的锦鲤罐头’!”
郑清飞面露赞许,似乎对庭仰这种品味高雅的人很欣赏。
得了新名字,回休息室以后庭仰心情极好,拿出剧本看了一会,又萎靡了。
祁知序进来和他商讨改剧本的事情,庭仰丧丧的要把祁知序赶出去。
“?”祁知序不解,“男朋友,我做错什么了?”
庭仰把剧本递给祁知序。
“老婆,你简直不是人,谁教你这么写剧本的?”
祁知序看了眼摊开的那页剧本,是最后一场宋子慕自刎的戏。
他本人也知道,这大概是《劈昼》里最刀的一幕戏了。
“还有一场戏没拍完,咳,最后一场戏不急。”祁知序轻咳,“实在不行,到时候我再写个he的if线给你看。”
“好耶!”庭仰欢呼,抱着祁知序就是吧唧一下,“老婆你真好!”
“对了。”庭仰突然想到什么,“关于最后一场戏,其实我想改一下,就是这里……”
庭仰向祁知序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因为改动有点大,所以他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了。
祁知序的表情先是认真,紧接着若有所思,最后是不可置信。
“……男朋友,你简直不是人,谁教你这么改剧本的?”
庭仰也知道自己刚说完祁知序写的剧情报社,自己就提出一个更报社的不太好。
但就算如此,他还是振振有词:“这是原剧本有bug,我在修覆bug!”
“好吧。”祁知序正经起来,“我觉得你说得可以,等这场戏拍完,我就按照你说的,去修改一下最后一场戏的剧本。”
“嗯嗯。”
倒数第二场戏是逼宋子慕自刎的重要导火索,这场戏里没有反派,只有站在两个立场的忠臣。
说来还真有意思,别人杀宋子慕的刀,都是他自己递出去的。
距离宫变已过去两年多,钟慎日日衣宵食旰,悬石程书,未曾有一日懈怠。
终于,因国君变更而成日惶恐担忧的臣子悬着的心落下了。
只是他们还有一件事极为不满,在朝政稳定后,有人忍不住上书议及此事。
那日正是风和日丽天,钟慎心情极好。
花朝节就是近日了吧?
最近国家太平,事情少,等会下朝之后找个借口把阿慕留下,和他商量花朝节当天一起出宫。
阿慕极喜欢热闹,这种节日他定然喜欢。
等朝堂上无人再发言,钟慎准备宣布退朝,却见有一人又站了出来,面容肃穆。
“陛下,臣有一事启奏。”
钟慎看见来人,眼神微眯,此人是与宋子慕最为不对付的户部尚书蔡原鹄。
才华横溢却心高气傲,提拔得太早,果然还是差点时间磨砺……
不知道阿慕为什么非得让他提拔这人上来。
钟慎看向宋子慕,却发现对方依旧腰杆笔直,全然不被影响。
他收回视线,威严道:“蔡卿,直言便可。”
“前些日子,臣的恩师王桴被刺客刺死府中,贼人之猖狂简直无法无天。昨夜,大理寺卿告诉微臣,他们找到了关于贼人的线索……”
户部尚书手持芴板,眼神锐利地扫过前方宋子慕,“所有线索,竟全部指向宋太师!求陛下为臣的恩师做主!恩师一生清廉,临了枉死,令人心寒!”
钟慎眼神骤冷,正欲开口,却被宋子慕抢先。
“蔡大人,慎言。本太师与王大人无冤无仇,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语气懒洋洋的,一看就是毫不放在心上。
这种语气顿时激怒了蔡原鹄,他措辞犀利,痛失恩师的痛苦让他失去理智,步步紧逼。
“你与恩师因为历城治水一事积怨已久,怎么,所有人都知道,唯独您宋太师本人不知道?”
宋子慕勾唇一笑,轻蔑的笑声令所有人头皮发麻。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字一句,在众人眼中这就是默认了。
“是吗?本太师的确不知。”
蔡原鹄气得手发抖,眼前发黑口不择言。
“宋瀛……你丶你当真是个天生冷血无心的野兽!”
朝堂上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悄悄看向坐在高位上的人。
谁人不知,宋太师当年与如今帝王一同逼宫,是有些不可说的情谊在的。
加上对方贵为太师,一般人对宋子慕是敬上加敬,蔡原鹄竟然敢直接触霉头,简直是不要命了。
到底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知道帝王将他一下拔高到尚书之位,究竟是赏识,还是……捧杀。
宋子慕用镇静的眼神示意钟慎此时不要开口,自己则继续懒散地说:“如今天下太平,户部银钱充裕,蔡大人可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一番话意有所指。
“我当年在先帝手下当户部尚书的时候,才真是如履薄冰,官帽掉了是小事,保住性命就已经深感万幸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倘若蔡原鹄继续追责下去,这户部尚书不当事小,恐性命难保。
这话说得着实不好听也不委婉,但是朝堂之上如今还敢“恣意直言”的,也不过就一个蔡原鹄罢了。
庙堂之上,人人都是老狐狸,哪怕不对付,明面上也是客客气气的。
鲜少有人直接撕破脸皮。
蔡原鹄太年轻,太有活力,还没有摔痛过。
痛过就好了。
蔡原鹄意气上头就要摘下官帽。
宋子慕却在此时对钟慎使了个眼色,钟慎心里的怒气积攒到了极点却无地发泄。
明明还气着宋子慕,却还是顺着宋子慕的意思,冷冰冰开口:“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被钟慎极具威严的嗓音一刺激,蔡原鹄理智立马回来了。
不能丢了官位,如今以一己之力对抗太师本已是以卵击石,若失了户部尚书这个官位,更加无法为老师报仇。
他含恨看了一眼宋子慕,行礼退朝。
宋子慕没有跟着人群一起出去,而是在人走光后,径直去找了钟慎。
钟慎屏退所有人,面无表情往御书房走,权当没看见宋子慕。
到御书房后,宋子慕跟在后面关上门,没有被钟慎阴沈的脸色吓到,笑道:“四哥,你怎么生气了?”
钟慎表情讥讽,“谁敢对我们宋太师生气啊?宋太师刚刚在朝堂上好风光,和蔡原鹄辩论够了吗,要不要和我也辩论一下?”
宋子慕寻了处地方坐下,嘴里敷衍道:“微臣不敢。”
钟慎简直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里,又不能真的烧起火来燃了棉花。
“宋子慕我问你,杀王桴一事你明明可以做到天衣无缝,为什么要留下处处破绽任人发现?”
王桴与宋明义为政敌,宋明义被嫁祸谋逆时这人没少落井下石,煽风点火。
待宋子慕入朝为官,他更是处处打压,甚至险些让宋子慕客死他乡。
新帝上位他倒是知道夹起尾巴做人了,可见钟慎瞧上的户部尚书是他学生,又起了歪心。
宋子慕拿起手上的茶杯仔细端详,心里淡淡想。
这是他耗尽一生心血才养出来的盛世,绝对丶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破坏了。
包括他自己。
宋子慕不笑了,他直视钟慎,钟慎却垂着头不敢和他对视。
“四哥当真不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吗?”
钟慎自然明白,但就是因为明白,他才愤怒才崩溃。
他眼眶一下就红了,拿起手边的砚台往地上掷了下去。
“我不明白,宋子慕我不明白!”
钟慎因为气恼宋子慕才砸了砚台,却又担忧碎片四溅伤了宋子慕。
“你以前和我说好的……说好要罩我一辈子,你不能食言。”
“四哥,你不明白没关系,我来解释给你听。”
宋子慕走到钟慎面前,逼迫他擡起头看着自己。
“你我都知道,如今给宋国公府一案翻案已经没有希望了。”
所有证据都消失了,知道内情的老宫人死了,物证被毁了,他本人更是成了要遗臭万年的弄臣。
不过十七年而已,已经没有人记得当初给宋国公府定罪的理由有多荒唐,他们只记得史书上大笔一挥写下的“谋逆”。
如果钟慎一定要帮他翻案,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只会被认为是包庇奸佞。
不行啊,这会毁了他的太平盛世的。
钟慎苍白地问:“不翻案,不提及往事,就这么过一辈子不好吗?”
“不好。”宋子慕直白反驳,“你是明君,我是佞臣,我会弄脏你干净的朝堂的。”
钟慎心里有一万种话可以反驳宋子慕,可是这一万种话里没有一种可以说服对方。
他的阿慕多固执啊,十七年前就可以一条路走到黑,十七年后更是谁也劝不动。
“四哥。”宋子慕温柔地抱住了钟慎,吐出的字眼却那么冰冷,“找个好天气,下令赐死我吧。”
没有理由也没关系,没有人会介意的,他们只会因为为民除害而拍手称快。
钟慎猛地推开宋子慕,他四肢冰凉,如坠寒窟,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你想都别想,宋子慕,就算当个佞臣,你也给我好好地活到寿终正寝。”
宋子慕笑着摇摇头,看钟慎的眼神如同在看不听话的幼童。他转身就欲离开御书房,临走前他说:“四哥,这是我最后一次罩着你了。”
这一次,用我的死,为你的明君路开道吧。
最后一场杀青戏的剧本,祁知序连夜改了出来。
剧情改动不大,主要是改了点细节。
庭仰拿到剧本之后特别惊喜,热情地夸了夸祁知序的效率。
祁知序谦虚回答:“还是你补刀补得好,原来钟慎应该只是想哭,被你这么一改,他应该是想死了。”
庭仰心虚,“那还是不能死的。”
原剧本里,宋子慕为了帮助钟慎“清君侧”,结局是用劈昼剑自刎而死的。
昨天庭仰看剧本的时候突然觉得,宋子慕既然这么热爱自己的剑道,那应该会希望劈昼剑是干干净净陪伴着自己死去的。
于是他将用剑自刎改成了,用海棠花枝刺进脖颈。
前因还要联系到很久之前的一场戏——宋子慕用海棠花枝杀死刺客,后因发现自己被刺客所伤,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无所不能的英雄。
在钟慎眼里,宋子慕应该早就放下了这件事。
可他没想到,宋子慕其实一直将这件事埋在心底,直到变成烂疮流脓,终于用最惨烈的方式爆发了出来。
祁知序叹息道:“要不怎么说创作者最爱自己的孩子呢?和你一比我简直对宋子慕和钟慎太仁慈了。”
庭仰:“哥,别装。”
祁知序还在感叹:“宝贝你真是个活阎王啊……”
庭仰:拳头硬了。
自从那日争吵后,宋子慕和钟慎似乎就进入了无视对方的状态。
朝堂上偶尔有交谈,宋子慕也是毫不逾矩的冷淡态度。大有钟慎不答应他的请求,就再也不主动交谈的架势。
钟慎也气到了极点,周身萦绕的气息一日比一日阴沈。
众人面面相觑,以为宋子慕终于和钟慎闹崩了。
是好事,谁也不希望在朝堂上一家独大的是一个奸臣。
花朝节那一日,钟慎其实悄悄去宋子慕院中看他了。
那日宋子慕并未关上门扉,于是他得以在昏暗院中看清屋内的人。
屋内点了灯,亮堂堂的。
宋子慕斜倚窗边,冷淡地看着窗外的海棠花树。
正值花期,海棠花开得烂漫如瀑,热热烈烈得像炸开的小烟花。
钟慎一眼未看海棠花,满心满眼只有宋子慕。
可宋子慕从未回头看他一眼。
——哪怕以他的敏锐,不可能不知道,屋外有人看了他那么久。
大概也就是从这一日开始,在钟慎和宋子慕这场无声的对决里,钟慎兵败如山倒。
宋子慕不费一兵一卒,就让他溃不成军,他试着用笨拙的方式祈求和好。
可宋子慕却突然从记忆里热心好哄的少年,变成了铁石心肠的宋太师。
无论他做什么,宋子慕都无动于衷。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大半年。
钟慎一直想在春和日丽的天气与宋子慕再次相约,可是直到隆冬腊月,宋子慕都不愿意在私下和他说一句话。
他们比陌生人还要疏离,比仇敌还要无话可说。
钟慎几乎快要在这种崩溃里习惯了。
将要过年时,家家户户门前都开始挂上红灯笼,唯独宋子慕府邸依旧凄冷一片。
宋子慕遣散走了所有家仆,明明贵为太师,却活成了孤家寡人。
钟慎半夜悄悄提着两个红灯笼出了宫,趁宋子慕熟睡时,帮他挂在了屋檐上。
单调的屋檐总算有了别的色彩,红彤彤的,喜庆。
宋子慕会不会高兴他不知道,但他很高兴。
这样会让他觉得宋子慕好像活得还有那么一点人味。
明日休沐,钟慎无需上朝,也没别的事可以干,干脆买了两壶酒溜回了宋子慕宅邸。
此时天还未明,宋子慕并未起。
钟慎躺在院中一颗巨大的槐树树枝上,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自己挂着的那两个红灯笼,遥遥望去像黑暗中的两只眼。
不知道宋子慕明早……应该是今早起来,看见这两个灯笼会怎么想。
会高兴吗?
希望他能高兴,如果他高兴了,能和我说句话就更好了。
一句话就好,什么都可以。
钟慎买了酒却不饮,只是发着呆,等待天明后那扇紧闭的门扉被推开。
终于,木门被推动,有一道清瘦的身影从屋内走出。
宋子慕穿得不多,显得人很单薄。
他一出门就注意到屋檐边的两个红灯笼,沈默凝视许久,久到钟慎心里都在打战。
下一秒,钟慎提到嗓子眼的心骤然落回原处,剧烈地跳动起来。
宋子慕笑了,如春花焰阳,如泽芜万里,一瞬间让钟慎干涸的心脏覆活。
钟慎准备等宋子慕进屋了再走,现在走太容易被他发现。
就在他思考要不要在宋子慕宅邸多挂几个灯笼的时候,宋子慕开口了。
“四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了爬树的爱好?”
若不是槐树树枝足够粗壮,此刻钟慎已经从树上掉了下去。
不过半年多没有听到这一句“四哥”,此刻一听,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没有……我马上走。”
宋子慕像是这半年的冷战都不存在一样,对他态度无异,笑容温和而淡。
“四哥这么不想见到我吗?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没有!”钟慎急忙道,“我是怕你不想见我。”
宋子慕没有与他纠结谁想见谁的问题,擡头看着一只崭新的灯笼。
“慎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钟慎下了树,依旧不敢离宋子慕太近,“你一袭白衣躺在凤凰木上,掉下的剑穗正巧砸到我。”
“我好喜欢凤凰木啊,红色的花像火一样,每一次看到它,都像看到了万物的生命。”
钟慎看见宋子慕弯唇,却没发现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
“慎哥,我听说城西十里有一间小木房,里面住着一个人,他培育制作了一朵不会雕谢的凤凰木花,你买给我好不好?”
钟慎当然一口答应,巨大的喜悦重重砸进他的大脑,让他一时间难以思考,没发现宋子慕话中诸多的不合理之处。
“你等我,我现在就去。”
“早去早回。”宋子慕进屋摘下了劈昼剑上的剑穗,放进钟慎手中,“看样子马上要下大雪了,你现在去只怕会被大雪耽误了脚程。”
钟慎握紧剑穗,“没事,就算下着大雪,我也会把你的凤凰木花送来。”
“好啊,那我等着你,你一定要早点回来。”
钟慎当即转身,回宫策马往城西的方向去。
宋子慕望着钟慎的背影,站在原地只看了一会,就转身回了屋。
那时满心欢喜的钟慎还没意识到,宋子慕那句“你一定要早点回来”意味着什么。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一切都来不及了。
宋子慕给的城西十里范围太广,钟慎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对方说的那间木屋。
问了路人也都说没听说过,不得已,他只能一处处寻,仍然一无所获。
心里那点微妙的不祥预感如同被掘出土层的石头,脏兮兮,硬邦邦。
钟慎计算了一下,发现自己现在这个位置到曾经那颗凤凰木的距离,策马疾驰只需要半刻钟。
他当机立断勒紧马绳,掉头往那颗凤凰木驰去。
疾驰而行,不到半刻钟便到达目的地。
凤凰木的枝干依旧高大,可是上面无花无叶,徒留鬼手一样的分枝密密麻麻交错着,树身因为干枯已经爆出了龟裂的纹。
枯死已久。
——“我好喜欢凤凰木啊,红色的花像火一样,每一次看到它,都像看到了万物的生命。”
现在火一样燃烧的花朵衰败了,再也长不出来了。
钟慎深吸一口气,下马到凤凰木的树根边,那里有一处地方植被比其他地方稀疏。
他拿出配剑翻开那片土地,只浅浅一层,剑就戳到了一个木头一样的东西。
拨开土层,里面是一个朴素陈旧的木头盒子。
盒子很轻,打开以后里面只有两样东西。
一朵枯死到几乎要变成尘土的凤凰花,以及一封信。
信封上四个字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大气磅礴。
看得出来字的主人心有丘壑,万水千山尽藏其中,窥一隅便胜过行千万里山河。
——“四哥亲启”。
巨大的不安笼罩着钟慎,他来不及看信,就翻身上马,马不停蹄赶往宋子慕那。
半年过去,在对方的无视中他几乎要忘了他们争吵的原因。
宋子慕要用死亡,来保护他的盛世。
如果这个诉求一直得不到回应,那宋子慕为了大局,会亲自动手帮他下达那道指令。
马蹄踏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
天色愈晚,气温越低,凝住似的滞缓霜风预示着将要到来的大雪。
看着随时要飘落雪粒的天空,钟慎心中蓦地升腾起强烈的恐惧,某种预感正在告诉他,等雪下大,就会发生不可挽回的事。
树林光线昏暗,霜天路滑。
扬起又落下的马蹄一个不慎,踩在了着霜的草上。
瞬间,马的身子猛得往前一倒,脆弱的马腿当场折断。
钟慎滚倒在地,爬起来后顾不上拍去白衣上沾着的草芥与泥土,迅速运功,轻功跑向洛都主城。
大脑晕沈沈的,眼前模糊一片,胸膛的呼吸带着刀刺一样的疼痛。
脸上沾了温热的东西,很快像水一样流了下来。他闻到了血腥味,也感受到身上细密潮湿的冰冷。
受伤了没关系,只要他还有力气可以到洛都。
千万丶千万不要下雪。
钟慎终于知道自己的不安来自于何处了。
十七年前,宋国公府火光烧天的那个夜晚,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红灯笼。
宋子慕到达皇宫时,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
那个雪夜宋子慕失去了太多东西,于是在十七年后,他也要在同一天,失去自己唯一留住丶如今已毫无用处的生命。
你不能这样,宋子慕。
你这么伟大,你只想到了拯救黎民百姓,你有没有想过我?
我用了十五年求你对我敞开心扉,你只施舍给我两年就要夺走。
你不能这样。
雪终究还是落下了。
长街上早早就没了人影,百姓都缩在屋内围炉取暖。
对他们来说这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大雪天。
钟慎从围墙上翻进后院,雪天是空气冷冽而万籁无声的,呼吸一口仿佛四肢百骸都要冻成冰雕。
提到雪天,人们第一反应就是满眼的白色与漫天的雪絮。可在往后很多年,旁人提到雪天,钟慎第一反应就是满目赤红。
院子里有淡淡的锈铁味,草木灰一般风一吹就要散尽。
钟慎跌跌撞撞往院内走,循着血腥味到了一处地方。
他还记得花朝节那一天,这里是多么的美丽灿烂,数之不清的海棠花在翠绿树叶的衬托中,尽情展现生命的招展。
现在暮冬时节,寒风凛冽,花和叶都不愿再出现。
细细的树枝像错综覆杂的脉络,每一条脉络都在通往生命的终点。
花叶颓败的海棠树下,宋子慕倒在雪地里,脖颈上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周围的雪。
白雪让鲜血扩散开来,雪水晕淡了赤红,让它像红色的烟雾一般迷乱,像蓬松的红沙一样无法抓住。
三尺青锋立于一旁,劈昼剑身干干净净。
再仔细看,宋子慕的脖颈侧刺入了一截枯枝,想来就是这棵海棠树的枯枝了。
还是来晚了。
这一瞬间钟慎只觉得天旋地转,坠马时忍下的疼痛此刻加以几倍兀而回弹。
他想大口呼吸,却发现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空,胃部的痉挛让他有一种干呕的欲望。
疼痛令他趴在地上干呕起来,他以为可以呕出自己的灵魂,实际上呕出的只是鲜血而已。
无力的手臂连擡起为宋子慕拂去落雪的动作都做不到,他压抑住心中逃避的心理,将视线落在宋子慕身上。
这一瞬间,宋子慕的身体仿佛与多年前那场赏花宴上的刺客融为了一体,同样是死于一击必杀的颈侧海棠枝。
原来,宋子慕从没有放下过这件事。
钟慎跪在地上,哑声说:“你不罩着我了吗?”
仿佛又回到初遇那一日,如木芙蓉一般灼丽的少年躺在凤凰木上。
少年手上的剑穗掉在他身上,他等了好久,终于找到机会可以和少年说话。
他看着少年脸上澄澈的笑容,听着对方用骄傲的语气说,以后会罩着他。
那时钟慎只听得见“以后”两个字。
他以为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以后。
钟慎绝望到了极点也哭不出声,只是眼眶中忍不住开始不停掉下泪。他猛得吐出一口血,眼前阵阵发黑。
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碾压,直到他喉间溢出了第一声哭腔,痛意才爆发出来。
此处偏僻寂静,因为家仆早就被遣散,所以没有人知道在这样一个大雪天,受人尊崇的帝王跪在雪地中,哭了多久。
钟慎一开始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
也许是痛恨死亡,也许是责怨命运。
总之,有千千万万条理由,都能成为他悲哀的借口。
唯独他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不值一提。
那一封随着凤凰花一同埋葬在凤凰木下的信上写着。
“你没有来晚,是我等不下去了。”
杀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