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炎热的夏季很快过去。
在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某一日风雨晦暝,隆隆的雷声伴随着迅疾落下的大雨,天气迅速转凉。
江都一夜入冬。
很多人昨天还穿着短袖,第二天就不得不套上厚厚的衣服保暖。
江渎一中的晚自习结束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很多人是住宿的倒没什么感觉,但庭仰是走读的,对这种乌漆嘛黑的冬夜一向是不怎么喜欢的。
花乡街嘛,想也知道回去的路上是没有路灯的。
满是垃圾和苔藓的逼仄巷子本就让人生不出什么好感,现在还没什么光,更加讨厌了。
庭仰正在收拾书包,林子轩坐在他后面,趴在桌上伸手弹了一下他。
“庭宝,你坐公交车回去吗?”
庭仰收拾完书包又检查了一遍。
“是啊,我那地偏,打车太贵了。”
林子轩家住隔壁市,所以一直是住宿的。
“你也来住宿吧,这天走出去伸手不见五指的,坐车多危险啊。”
庭仰没和班里人说过自己家里的事,大多数人只知道他有可以带手机到校的特权,却不知道他家具体发生了什么。
林子轩他们和他玩得久,零零碎碎听说过一点,但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不行啊,我妈的病你也知道,离不开我的。”庭仰语气里没有怨恨,稀松平常地说,“之前我没参加物理竞赛的集训,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林子轩面上的担忧如有实质,突然,他一拍手,脑袋里冒出一个绝妙的计划。
“我翻墙骑我的电摩带你回家吧,我和你说,我又改装了一下我的爱车,贼拉风了。”
“你又想上主席台读检讨啊,翻墙都得记过了,我可不要记过。”庭仰故作嫌弃,“我走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庭仰挥挥手,转身后一个没注意,差点被不死心的林子轩连人带包一起拐走。
幸好祁知序及时出现,这才制止住这个“人贩子”。
没等庭仰道谢,祁知序居然也说要送他。
庭仰:“……”
就无语,大家自己回家不行吗?
庭仰认真问祁知序:“祁哥,你家是哪个方向?”
祁知序摸了摸鼻子,语气含含糊糊的,“反正和你家顺路就是了。”
庭仰故作明了,指了和自己家相反的方向。
“哦,你家也是那个方向的吗?”
祁知序矜持地点了点头,“你家也是吗?真巧啊,不如……”
庭仰夸张地吸了一口气,“真不凑巧啊,我家和你反方向诶。”
祁知序:“……其实我家只要再绕一个东南西的圈子,就刚好就和你一个方向了。”
庭仰噗嗤笑了出来,被这个苍白无力的辩解逗乐了。
“好了祁哥,我又不是自己一个人不能回家,你们干什么一个个都要送我。”
祁知序被林子轩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了几下。
自知理亏,难得的没有瞪回去。
庭仰和他们告别,转身离开教室。
路上没遇到几个走读生,车站人也没几个。
高二还走读的人很少,如果家里没点特殊情况,根本不想大晚上下了晚自习还要趁夜回家。
今日赶了巧,一出校门就坐上了公交车。
很快,庭仰就坐车到了靠近花乡街的那条巷子外。
往里走,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会传出一声野猫哀长的叫声,显得四周愈发荒凉凄冷。
庭仰戴上耳机听英语词汇,一边默背一边走在黑而长的巷子里。
大概是心理作用,巷子里渗进的月光愈发稀薄。
越来越漆黑的环境让他脚步不由自主加快许多。
突然,巷子里传出一声酒瓶倒地的声音。
大概是谁随手乱丢的酒瓶被人踹到了,咕噜噜的声响有些渗人。
庭仰步子一顿,他并没有踹到酒瓶。
未等他回头看,脖子上突然传来一阵大力拉扯,把他勒得往后一倒。
身体重重撞在墙壁上,摔倒在地上。
来者嗓音明显年纪不大,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倨傲气质。
“好久不见啊,老同学。”
庭仰听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哪怕过了那么久,那种如爬虫粘液一般恶心黏腻的感觉还是只能在他身上体会到。
——陈木康。
陈木康走到庭仰面前,眼神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芒。
“看你的眼神,还记得我呢?荣幸至极啊,大学霸。”
庭仰刚刚被人勒着脖子拉倒在地上,手臂在粗粝的墙壁上磨出一道道血痕。
伤口不深,但粘上了土和墙灰,火辣辣地疼。
“陈丶木丶康。”
庭仰慢慢站起身,嘴里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倏地笑了。
“你还是一副老样子,看着,就是阴沟里的垃圾。”
陈木康比初中的时候要高上许多,也比初中讨人嫌许多。
满脸横肉,还冒了很多红色的痘,看着凶神恶煞,狰狞的像未开化的野兽。
“进了江渎一中就是不一样啊,现在对我这个老同学都这个态度了。庭仰,当初你跪在地上捡钱的样子我还记得呢。”
狭小的地方站了两个人,让人有种喘不上气的错觉。
“你想做什么,直说吧。”庭仰敛了敛眸,克制住心里的烦躁,“我的时间没你的时间这么不值钱。”
好烦。
装了这么久。
不想装了。
陈木康没想到庭仰会这么直白地说出讽刺的话,一时间心里涌现的竟然不是愤怒,而是激动。
“庭仰,不装了?摊牌了?”陈木康大笑着鼓了鼓掌,“我以为你能装单纯的受害者形象多久呢,这就忍不住了吗?”
庭仰唇角勾起讽刺的弧度,没了老好人形象的束缚,他的表情真实多了。
“我没有装过啊,你总不能要求我在垃圾面前,也用对待正常人的态度对待他吧?”
陈木康不笑了。
“你现在倒是比当初不说话的样子有趣多了……对了,你不会已经忘记张逸泽了吧?”
“有时候看见你和没事人一样重新交朋友,我都替他感觉不值。”
庭仰垂下眼,轻声道:“闭嘴。”
“他死的可真是时候啊,听说他给了你不少钱吧?”
在庭仰还没拿到奖学金,穷得一个馒头吃三顿时,张逸泽把他打工的钱借给他过。
庭仰还没来得及还清,张逸泽就死了。
后来把钱还给了张逸泽的母亲林梅仙。
陈木康没有闭嘴,反而愈发恶劣嚣张。
今天他被他的父亲打了,他父亲不知道怎么了,又拿庭仰的好成绩说事。
中考状元,多好听的名头。
烦。
成绩再好又有什么用?
最后还不是得拼死拼活,争取他家公司或其他公司的一个岗位。
陈木康从来就瞧不上庭仰,更瞧不上花乡街的人。
他嘴里的话愈发口无遮拦,赤.裸.裸的贬低。
今天心情不好,身边又没有其他可以消遣的东西,就来找庭仰了。
陈木康将庭仰的定位放得一直很准,初中时是消遣的东西,现在依然是。
庭仰擡起头,没有任何情绪地看了会漆黑的天空。
陈木康不满他的无视,上前抓住他的手臂。
下一刻,他的大脑“嗡”一下发了懵,眼前白茫一瞬。
庭仰捡起地上的酒瓶,用力砸在了陈木康的脑袋上。
碎溅的玻璃炸开,如同水晶烟花。
庭仰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你知道吗?花乡街是没有监控的。”
曾经有一个醉汉醉死在花乡街的犄角旮旯里,死得尸体都发臭了才被人发现。
陈木康没听懂庭仰的意思,他晃了晃脑袋,双目赤红地拽住庭仰的头发,却被庭仰狠狠地打了一拳,嘴角裂开流出了血。
“可以啊庭仰,现在打人这么厉害了。”陈木康视线扫过地上的手机,“这么用功啊,走路上都不忘背单词呢。”
庭仰的手机息屏时间开的是永不,所以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上面显示的单词。
undisturbed.
不受干扰的。
庭仰先陈木康一步捡起手机,他按息了屏幕,巷子内顿时陷入更深的黑暗。
陈木康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庭仰,你以为你能不受干扰地活下去吗?别逗了,你妈是小三,你是克死过朋友的人,你们一家都是穷鬼,不幸的事永远会发生在你身上。”
庭仰循着声音给了陈木康一拳,却被躲开了。
陈木康每天斗殴打架,单论身体素质都比庭仰好上一大截。
“你现在的朋友知道你妈是小三吗?知道你不如你表面上这么干净无辜吗?”陈木康仗着四下无人,恶毒的话一个接一个说出来,“我说庭仰,你老是这么装着有意思吗?你该不会是怕,别人知道你的真面目就不搭理你了吧?”
陈木康觉得果然还是庭仰最有意思了,没钱,好摆平,不服输。
——虚伪,会装。
本来他没发现庭仰有两幅面孔的。
是初中那会的某个晚上,他看见庭仰站在四下无人的花圃边摘下一朵花。
花朵鲜妍,却被庭仰握在掌心用力碾压,松手后碎掉的花瓣掉了一地。
表情漠然,全然不是在学校里那副开朗向上的样子。
也是,听说他妈是个疯子,相处的久了,难免也变成一个疯子。
庭仰不发一言,他的目光被冰凉的月光照耀得如雪水一般清澈冰冷。
他的声音极轻极轻,哪怕长巷这么死寂,哪怕陈木康离得那么近,都没听清楚。
——“装得够久,不就是真的我了吗?”
人活着总要驯服什么东西,驯服野兽,驯服别人,而他无时无刻不在驯服自己的恶念。
既然所有人都喜欢他开朗积极的样子,那就让自己永远是那副样子吧。
只要他可以装一辈子,别人凭什么说他不是那个样子的人呢?
庭仰彻底卸下了脸上所有的伪装。
“谢谢你啊陈木康,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原来我不是那种老好人啊。”
好烦,好烦,好烦。
耳边玻璃制品破碎的幻听又响起来了,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咒骂似乎也随着幻觉一同出现。
那时候张逸泽总觉得他很坚强,觉得他能在这种令人崩溃的环境下积极向上地活下去很了不起。
不是的。
他一点也不坚强,他早就疯了。
陈木康掐着庭仰的脖子将他抵在墙上,脸上的表情快意狠毒。
“庭仰,我说过只要你和你的婊子妈一样伺候伺候我,我就一辈子都放过你,这个承诺依然有效,你要不要试试?”
庭仰被掐住脖子依然笑得出来,说实话,这个力度比起发疯的庭若玫差远了。
毕竟一个只是威胁他,一个是真的想他死。
陈木康以为这是庭仰的妥协,脸上的笑刚绽开半分,下一刻,肚子上传来痉挛的剧痛。
胃部一抽一抽的,酸水反胃,他扶着墙吐了出来。
庭仰这一拳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然而他并不满足,狠狠一脚将对面的人踹倒在地。
陈木康脸着地,头上传来压力,他的脸一动也不能动。
庭仰踩着陈木康的脸,吐出的语句字字冰冷,轻得如同被风一吹就能吹散。
“陈木康,你知道吗?我本来都要成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了。”
陈木康也是个疯子,半边脸被踩着,半边脸被沙砾石子摩擦着,也能不慌张。
“装什么啊庭仰,你当初和张逸泽关系那么好,关系不一般吧?不然他怎么愿意那么护着你,和护老婆一样,忠心的像条狗。”
陈木康使了力气挣开庭仰的桎梏,发了狠劲与庭仰厮打。
拳拳到肉,不一会双方都见了血。
庭仰不是同性恋,也受不了别人对张逸泽那么揣测。
在他心里张逸泽几乎已经成为一个烂疮旧疤,不会结痂的伤口每天都在痛。
庭仰有些崩溃,声音都颤抖起来,“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陈木康拽住他的衣领,手指像滑腻的蛇类在庭仰脖颈上摸了一下。
没等庭仰自己动手打上去,陈木康就猛得向后一倒。
陈木康被出现的第三人打得痛呼一声:“草!你特么谁啊?!”
庭仰擡起发红的眼眸,指骨间的隐隐作痛开始传递给心脏,一抽一抽。
在月光浅浅的清辉照耀下,他看见有人面色冷肃而狠决地给跌倒在地的陈木康一拳又一拳。
庭仰嘴唇微微翕张几下,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却也只是缄默无言。
他想问祁知序,你都听到了吗?可是看着他指骨上沾的血,又什么都问不出了。
那红色晃得人好像回到了四年前的夏天,时隔四年,他又一次被人保护了。
陈木康被打得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他嘴里一会儿放狠话,一会儿求饶。
祁知序没有说话,在打得陈木康已经没有力气说话时才起了身,他走到庭仰边上,小心问:“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小心翼翼的样子,仿若面前是全天下最易碎的珍宝,全然看不出刚刚那阴鸷冷漠的样子。
其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陈木康被庭仰打得比较惨。
“没事。”庭仰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他,“他死了吗?”
祁知序露出一个心虚的笑容,“没事,还活蹦乱跳着呢。”
庭仰看着进气多出气少的陈木康,倒也没说什么。
他说是活蹦乱跳就是吧。
陈木康这个人就是打不服,知道祁知序不敢真的弄死他,这时候居然又莫名嚣张了起来。
疼得吊着一口气说狠话,全然没有威慑力。
“你他妈知道我爸是谁吗?中丰得建筑听说过没,我家的。你敢这么对我,是不是找死?”
祁知序微微眯起眼,敛去眼里闪过的一丝厌恶,他嗤笑一声:“中丰得?什么不入流的小公司也配我听说过。”
陈木康没想到祁知序会是这个反应,他只当祁知序是在逞强,于是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你……”
下一刻,他笑不出来了。
因为祁知序打开手机,开出了一个页面递给他看。
《英景药业集团董事长祁景贤与其独子祁知序共同出席活动》
祁知序半跪在陈木康面前,低下头伸出手,漠视地拍了拍他的脸。
“英景药业集团听说过吗?要和我比有钱,只开一家小公司可不够。”
祁知序“啧”了声:“你们家这种规模的公司,一般都是我爸送给合作夥伴的见面礼,拿这种东西出来炫耀,也太跌份了。”
陈木康艰难地将新闻报道配的照片,与面前这个人的脸重合起来。
照片上的人沈着冷静,面对众多媒体镜头也丝毫不畏惧,从容镇定,气度斐然。
而面前这人脸上挂着笑容,眼底却毫无笑意,反而带着一种对待蝼蚁般的蔑视。
英景药业集团,市值千亿的跨国企业。
因为已经有钱有名到了一定程度,哪怕是对商业药业不关心的人都或多或少听说过一点。
祁知序拍完他的脸,就把手在校服上仔仔细细地抹了抹,就像是刚刚触碰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看着陈木康被吓傻的表情,祁知序笑着叹了口气,摇摇头道:“真没想到,像你们这种一年流水都达不到四个亿的小公司,居然也能在外面耀武扬威了?”
陈木康说不出一句话,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招惹上了什么样的人物。
“啧。”祁知序见他不说话,不满地发出一个单音节,“说话啊,刚刚对着我朋友,不是很会说话吗?”
陈木康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祁知序想要他说什么了。
颤抖的身体像正被蟒蛇绞死的濒死之人,愈发收紧的环绕让他喘不上气。
恐惧攫取心脏的生存空间,那一点可笑而无谓的尊严早就被抛之脑后。
“对不起!对不起!庭仰,我错了,我以后在也不会来找你了,你……你让他放过我好不好?”
陈木康明白,像祁知序这样的人物想要覆灭自己家的公司不过是擡擡手的事情。
“先前是我鬼迷心窍,才说出那些话,你原谅我吧?”
“好啊。”庭仰出乎意料的,答应得很爽快,“我原谅你了。”
陈木康听他这么爽快,反而开始不敢相信了。他战战兢兢擡起头,望向祁知序身后被保护着的庭仰。
此时祁知序望着他的方向,并没有注意身后庭仰的表情。
月光下,少年穿着沾了尘土与血迹的校服靠在墙边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干净纯粹,是无数人初见就会心生好感的表情。
干净,但假。
下一刻,少年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配上那温柔的微笑,却让人不寒而栗。
——我原谅了你,你就不要把我的秘密说出去哦。
小宝的白切黑人设其实之前提过一嘴,不过宝子们应该都没注意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