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劈昼双重生
大音希声。
耳边有隐约的梵钟声,细听却又消散于无。
充满禅意的檀香冥冥中成为一种指引,钟慎本来意识昏沈,在闻到这股香味后,大脑又清明起来。
恍然大梦醒。
钟慎倚靠在红漆木柱上,骤然睁开眼。
他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正在佛堂刻木莲花灯。
刻完最后一盏,巨大的疲惫席卷身躯,他靠在一旁的木柱上闭上了眼。
此刻他依旧在那间佛堂,可陈设变了很多,面前也没有了那四十九盏木莲花灯。
钟慎没有立即出声,而是仔细观察了四周以及自身。
——梨花木供桌新了很多,红漆木柱上划出的痕迹也消失无踪。自己的身体要轻盈许多,沈屙已愈。
身上的衣服干净整齐,但衣料普通,显然不是一国之君该穿的。
面对种种怪异,钟慎已经有了猜测。他收拾好神情,面色自若地推门而出。
门外有一名扫地的僧弥,见钟慎出来,合手行礼。
“四皇子殿下。”
多少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有好几十年了。
钟慎恍惚一瞬,很快回礼。
“师父见笑,刚刚在佛堂参悟佛经,险些不知岁月流逝,今夕何夕了。”
僧弥气质恬淡,语调不疾不徐,带着沈稳的厚重。
“四皇子殿下说笑了,今日是殿下十六岁生辰。”
“多谢这位师父。”
草木扶疏,摇曳光影。
阳光照在钟慎脸上,他眯起眼,感受着暖光照耀皮肤的感觉。
是真的回来了啊。
距离那一晚充斥杀戮与血腥的大火,还有三年。
他还有三年的时间可以改变这一切。
晚夜天高,漫天星光。
宋子慕轻功跃上宋府墙头,正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回自己房,却在跃下墙头后骤然僵住身子。
“……父亲,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呢,瞧!我特意给你买的酒。”
宋明义根本不吃他这套,“宋子慕,你今日又去何处厮混了?夫子说你今日一次都未露面。”
宋子慕避而不谈,笑嘻嘻道:“夫子今日教习的文章,我早已熟背,父亲若不信,可以考考我。”
吊儿郎当的样子,完全让人生不出半点信任。
宋明义不抱希望地抽问两句,谁料宋子慕果真对答如流,还能说出几番见解,一针见血。
他正色看了宋子慕许久,旋即爽朗一笑:“你若要藏拙,可别连我也给骗了。”
宋子慕穿着墨黑色的长袍,衣袂在黑夜中被风吹动。他的眼睛笑弯起来,细看却没什么笑意。
“这不是为了来年的科考一鸣惊人,让您老长脸嘛。”
宋明义往书房走,示意宋子慕跟上。
“你要参加科考?”
“是。”宋子慕毫不犹豫,“儿子入朝为官,也好为父亲多一份助力。”
宋明义皱了皱眉,有些不习惯宋子慕如此正经的模样。
江湖与庙堂永远是两个极端。
先前宋子慕一心闯荡江湖,对入仕的排斥宋府上下无人不知,如今竟主动提出入朝为官……
一夜之间,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转变?
“父亲之前说得对,我是独子,自然应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宋明义默了默,没有接下话茬,换了个话题,“你整日抱着你的剑,如何抽得出时间准备科考?”
宋子慕本想说以后都不练剑了,但掌心摸到劈昼剑的剑柄时,又变了口风。
“父亲,您瞧好了吧,剑之一道我是天才,旁的亦不会输给别人……到时候给您考个状元郎回来。”
宋明义爽朗一笑。
“好小子,我就等着你的状元了!”
宋明义压下心底那点疑虑,只觉得是宋子慕终于褪去孩童心性,成熟稳重起来。
其实,宋明义从不希望宋子慕抛弃剑道去追求功名。
若他真的不支持宋子慕修习剑道,大可直接禁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力求寻找两道之间的均衡。
——既不让宋子慕抛弃他的追求,也不愧对宋家的列祖列宗。
洛都近来发生两件大事。
一是前些日子的品酒会上,皇帝遇刺,四皇子殿下主动请缨,缉拿凶手。
许多人都等着看钟慎的好戏,谁料他很快便找出凶手,把事情办得极为漂亮。
先前钟慎已经做过许多事——剿匪,赈灾,安抚流民。
这些事都没能让他在皇帝心中有什么地位,如今皇帝终于正眼看他。
皇帝的身体常年服用“延年益寿”的丹药,早已被侵蚀得骨瘦如柴。
微微凹陷的眼睛漫不经心盯着钟慎,透露出些许玩味。
这个儿子,是一条蛰伏多年的蛇,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他的毒性。
但,养一条可控的蛇在身边,总比养一群温驯的猪要有趣得多。
皇帝自负地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钟慎一个被冷落了十几年的皇子,翻不出什么风浪。
殊不知,当他产生这个念头时,毒蛇已经缠住了他的脖颈。
皇帝让钟慎入朝为仕,钟慎跪在地上谢恩,旋即擡起头看向皇帝。
那一眼,恭谨之下藏着狠辣,感激之下满是冰冷。
没被任何人发现。
洛都的第二件大事,便是宋府那个混世魔王参加科举考试了。
有人开盘赌宋子慕能不能中举,能中举的赔率已经到达了惊人的一赔十。
宋子慕的狐朋狗友替他不忿,随即将钱全投给了“不能中举”。
宋子慕:“……”
狐朋狗友义正辞严:“友情是一码事,钱又是另一回事了。”
宋子慕重生到现在,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么毫不遮掩的“自私”了。
他嘴角抽了抽,拿了沓银票压自己“能中”。
“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你们马上就要倾家荡产了。”
狐朋狗友表示不信。
“得了吧你,宋子慕,旁人不知,我们还不知道吗?你整日和我们赏山赏水,踏青喝酒,有学过一丁点东西吗?你要是能考上,我改日就喊你声爹。”
见他们心硬如铁,宋子慕也不再劝。
前些时候,他和自己父亲说要“中状元”,这并不是空口之谈。
其实他现在来参加科考,完全是在欺负人。
上辈子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没点真本事在身上,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宋子慕压完自己“能中”,也不多留,摆摆手就准备回宋府温习。
做是一回事,理论又是另一回事了,多年没拿圣贤书了,得回去好好看看。
狐朋狗友见宋子慕走了,零零散散也约着去酒楼喝酒了。
只是他们心中生出许多疑窦。
——几天不见,这宋子慕怎的气质如此沈稳了?和他们谈笑时,也像是在装似的,全然没有先前半点放松自在了。
从乡试到会试,宋子慕的成绩全都好得超出所有人预料。
所有人都觉得宋小公子是“洗心革面”,每日埋头苦读了。
实际上只有宋明义知道,宋子慕依旧每天往外跑,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春末夏初,年岁更叠,宋子慕今年十七。
一身质感极佳的玄色衣袍衬得他皮肤白皙,劈昼剑依然悬挂在腰侧,只是许久未出鞘过了。
火红的凤凰木随风飘曳,宋子慕坐在粗壮的树枝上,安静地等待什么。
今天是上辈子他与钟慎初遇的日子。
说是夏季,实际山上地阔,凤凰木树荫蔽日,山风吹来,满身凉爽。
等了许久也不见来人,日头渐渐西沈。
宋子慕的表情逐渐冷了下来,望着沈下的落日,不再等待。
他轻松地从树上一跃而下,走到坐骑边,准备翻身上马离开。
“不再等等了吗?”
熟悉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宋子慕回头,钟慎一身白衣,如清风孤月,晚夜寒江。
两人的生活轨迹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然明白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得到了重活一次的机会。
宋子慕不再痴迷于剑道,选择科举,选择入仕。
钟慎不再默默无名,在这些年的厚积薄发中,比上辈子早早拥有了自己的势力。
他们这些年没有见过一次面,却不约而同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着。
钟慎语气里带着些许委屈。
“阿慕,你只等了我半天。”
宋子慕垂下眼,与故人久别重逢,眼神里带着几分恍然。
接着,他淡笑道:“今日天色晚了,我想你不会来了。”
钟慎执着于一个答案。
“如果我今日不来,你就再也不找我了吗?”
宋子慕将马绳重新系在树上,凤凰木的花落在地上,落在马蹄边。
天上的云层被风吹散了,月光更亮了些。
“今日你不来,我就明日再来等你。”
钟慎绷紧的脸,这才放松下来。
他步步紧逼,针锋相对,实则心已经被千万条丝线绑缚。
如果宋子慕说“是”,这些丝线就会转瞬收紧,成为致命的凶器。
有些人看似站在了高位,实则他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决定他的生死。
钟慎说:“你上辈子若是能这么直白,我们也不至于闹到那种地步了。”
宋子慕闻言,不置可否。
上辈子他们都是没有选择权的凡人,被“天命”的恶意裹挟着往前。
这辈子有了选择的权利,自然要弥补曾经的遗憾。
这话说完,钟慎却又否定了自己的话,“也不对。”
宋子慕挑了挑眉,示意他把话说完。
钟慎接道:“是我不够好,没能找到两全的办法。”
他从不忍心责怪宋子慕。
宋子慕倚靠在树干上,唇间溢出一声笑,张扬而轻狂。
腰间的劈昼剑被他解下,遥遥一掷,丢到了钟慎怀里。
“慎哥,我的剑你可帮我收好了,来年我中了状元,再把他还给我,做贺礼吧。”
在上辈子,劈昼剑他至死都不曾离手。
如今丢给钟慎,更像是一种承诺。
——承诺了未来。
钟慎握紧了劈昼的剑鞘,呼吸都急促了一分。
宋子慕脚下一点,又轻功坐上了凤凰木粗壮的树枝。
钟慎问:“你为何不参加武举?”
参加科举固然亦有把握,但困庙堂之深从不是宋子慕的本意。
“比起武官,皇帝肯定会更放心文官。”宋子慕明白钟慎疑惑的点,“我参加科举,不代表我以后就不能使剑了……这不是还有你嘛,慎哥。”
钟慎装傻,“初次见面,宋小公子在说什么?”
宋子慕在身侧摘了一朵凤凰花,从树上丢了下去,被钟慎单手接住。
“慎哥,别装,你还真以为我这些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呢。”
“三年前的离州匪患,两年前的流民暴.动……你带兵处理完了,那些人就都销声匿迹了,人去哪了,别人猜不到,我还是了解你一点的。”
钟慎摊了摊手,表情随意,好像他们不在谈论该杀头的谋逆大事。
宋子慕又摘了片叶子丢下去,叶子轻飘飘地打着旋掉了下去。
“慎哥,晚点谋反呗,等我考个状元,让我爹长长脸再说。”
一阵疾风掠过,荒山十里无人迹。
两人这么随意地聊着,也不怕被人听见。
说起来,对宋子慕而言,和钟慎只是三年未见。
对钟慎而言,和宋子慕的诀别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话题逐渐从正事变成无厘头的闲聊,聊着聊着,宋子慕突然问:“慎哥,我走以后……你那边过得怎么样?”
钟慎回答:“很好,天下太平,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是你想要的太平盛世。”
宋子慕听到这个回答,并没有如钟慎预料的那样开心。
“我问的不是天下,我想问的是你。”
钟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啊……也很好。”
疯魔一般守着自己曾经不屑一顾的江山,护着自己从不在意的黎民百姓。
每年为某人刻下四十九盏莲灯,却连去那人墓前看一眼都不敢。
讨厌大雪天,讨厌红灯笼,讨厌凤凰花。
千思万绪流转在胸口,月光明灭,眼神的光在黑夜之中显得黯淡。
“我过得很好,活得头发都白了,脸上也有了皱纹,寿终正寝。”
宋子慕低估了自己在钟慎心里的分量。
听到对方说“寿终正寝”,满心庆幸。
“那就好。”
钟慎也说,“我也觉得。”
或许这辈子的重生,就是用上辈子行善事,刻莲灯攒的福报换来的。
许是气氛太过沈重,宋子慕又扬声喊了一遍钟慎的名字。
“钟慎!我要跳下来了,你接住我!”
钟慎站在树下,张开双臂,唇角的笑意很清晰。
“好。”
宋子慕也张开双臂,重心往前,一点也不含糊地往下倒。
这棵凤凰木很高,倒下去时,能感觉到微凉的风在掀动。
只是一瞬间,他就被钟慎稳稳当当地抱住。
外衣被风吹得有些冷了,宋子慕却听见了钟慎的心跳声,带着灼热的情感。
两个人就这么抱着,谁都没有先撒手。
在对方渐渐加快的心跳声里,宋子慕迟疑地问:“慎哥,你是不是……”
钟慎抱紧了宋子慕,声音很低,也很坚定。
“是。”
“两辈子,都是。”
月光照在两人的身上,皎洁明亮的光笼罩了他们。
宋子慕有些心乱,但抱着对方的手却没有松开。
——这也是一种无言的回答。
比起秋闱和春闱,让部分考生最忐忑的殿试,宋子慕反而最得心应手。
上辈子和皇帝这个老头也相处了十几年,宋子慕对他简直是了如指掌。
没什么能力却又刚愎自用,说话既得让他舒服,又不能让他听出这是奉承。
没出任何意外,他被点为那一年的金科状元,顺利入仕。
红袍加身,白马巡城,万人空巷。
洛都的喜气洋洋没有传到别的地方,该贫苦的百姓依旧困苦,饱受战乱的依旧饱受战乱。
这一番喜气的场景下,有一股暗流在悄然涌动。
一年后,沈迷丹药与酒色的皇帝终于一命呜呼。
国无太子,蠢蠢欲动的皇子们,为了皇位立马同室操戈。
几方势力斗得两败俱伤,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四皇子钟慎突然出现,以雷厉风行的手段迅速解决残局。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洛都的天就已经变了。
新皇继位,惩治贪污腐败,提拔己方势力。
其中最显眼的,就是原本的文官宋子慕被调到了军营,空降小高层。
原本心有不满的老将,在与他一番比试后心服口服。
宋子慕也不居高自傲,待人处事面面俱到,对老将们更是谦逊至极。
老将们本想在行兵布阵上摆一摆前辈架子,谁料他三言两语间就制定出了极妙的计策,破了阵。
老将:“……”
这种天才怎么现在才放到军营里来!!
宋子慕实在是当今朝廷一个很特殊的存在。
军营里,他武艺高强,行兵打仗算无遗策,武将们当他是个宝。
朝堂上,许多政治他又能提出建议,一针见血,文官也对他极为敬佩。
还有小道消息,当今皇帝在还是皇子时,就与他私交笃深。
背景大,惹不起惹不起。
所幸新帝圣明,勤于政事,混乱的天下逐渐被治理得河清海晏。
不少人提及先皇,只感慨一句:死得好啊。
十年过去,各地收成明显提高,赋税减少的情况下,国库却在充盈。
二十年过去,兵力强盛起来,原先一直骚扰边境的北狄也献上厚礼,以求两国联盟。
三十年,五十年……
许多年以后,皇帝驾崩,后宫无人,也无子嗣。
留下一个太平盛世,以及从旁系选出来的继承人。
太师宋子慕悉心教导年幼的小皇帝,无数人猜测他会夺权,但结果却打了所有人的脸。
等小皇帝可以独当一面了,宋子慕就请辞还乡,归隐山林,鲜少有人得以见其一面。
这个朝代的繁荣超出所有人的想像。
后世记载的青史上,提及这个朝代,必然会说出钟慎与宋子慕的名字。
他们之间是君臣,是挚友。
也有人说他们是超出二者关系的亲密身份,这个说法在当时被人嗤之以鼻,很多年后却被人证实。
皇陵里,陪葬品无数,皇帝钟慎的棺椁,却只是空棺。
反倒是太师宋子慕的陵墓,是一个双人墓室。
墓中另一人的身份不详,整个陵墓的陪葬品只有一把剑。
伪装成作话:
明天还有最后一更,然后就正式完结啦!(明天的更新宝子们记得留言呀,评论区掉落小惊喜=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