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涅斯之吻
睡意让郁封陷入飘飘然的摇篮,一点点下沈。
太奇怪了,他为什么会这么困呢?
止不住想要闭眼,想要不顾一切睡上个好觉,但他明白,他不能。
猛然睁开一条缝隙时发现已经回到卧室。
燃尽的油灯又被点亮,温暖而不刺眼。还未过去的长夜依然静谧,背光的人影在视野中晃动。
意识恍惚,而传到脑中的响动如此清晰,清晰而小心翼翼。玻璃与银器叮铃轻响,液体哗啦碰撞,激发出一阵荡漾的香甜,在那之中,夹杂着一股无尽的苦涩。
奇异之感涌上心头,同样的感受出现在他被西德里带往伊塔洛斯房间的那个深夜,是遥远而怀念的片段,熟悉而成为过去的时刻。
连同心情也一起沈闷丶酸涩丶发紧。
紧接着下颌一痛,人影已经来到眼前。纤长的手指短暂停留,他被迫仰头,冰凉苦涩的药剂流入口中。来不及咽下,药剂从嘴角溢出,弄湿了对方的手。
漫长又短暂的片刻后,苦涩被另一种香甜取代。
他讨厌牛奶,那像是乳臭未干的小孩的专属,但蜂蜜牛奶不同,那是永夜之所下午茶时最好的佐餐。
他喜爱甜食,但不代表他喜欢被灌。
“……咳。”
但他没办法反抗。
呛了口气,喉中密密麻麻泛起刺痛,呼吸也成为折磨,一点生理泪水从眼角滚落。
撑着最后一点力气,他缓缓启唇,不过眨眼,想要出口的话就淹没在无边的困倦中。
郁封没意识到自己抓住了什么。
明明只要对方稍稍擡手,他们就能断开的,形同虚设的连接。
温柔缱绻的话语在耳旁响起,油灯滋滋炸开,火焰又趋向平稳。
他说——
“亲爱的,晚安。”
“睡吧,睡个好觉。梦里没有痛苦与分离,一切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等你醒来,一切就结束了。”
“嘘……乖点,不要抵抗,你该入睡了,对,就这样闭上眼睛。”
“晚安,晚安。”
柔软的吻落在郁封额心。
他做了许多断断续续的梦。
明媚日光与飞扬的窗帘,波光粼粼或是笼罩浓雾的湖面,从远处飞来的天鹅先闻其声,乳白色雾中若隐若现的蝴蝶。
碎片般的世界真实而虚幻,与现实交织的短暂空隙柔软却空寂。他忘记所有梦中景色,睁眼看向窗外。
正下着一场暴雨。
天空越发阴沈,屋子里处处透着寒冷。
不知道什么东西被惊扰,不断发出‘吱呀丶吱呀’的声音,来自屋内,又好像屋外。
茶几上的花束已经很久没有更换,郁封依稀记得上一次看它们时,一些花瓣雕谢了。现在,插在鎏金花瓶里的植物完全是枯死的状态。
他盯了一会儿,转头想去看看别的角落,无法抵抗的睡意却将他拉回梦境。
没有一点力气,没有一点意识让他思考现状。偶尔对外界有所感知时,是伊塔洛斯的手打开他的嘴,灌下药剂与似乎是安抚的可笑甜饮。
也许是一次,也许是两次。
总之那场像是淹没天地,从窗沿淌入床铺,还会喃喃低语的大雨终于停歇。
本该露出一些叶子的藤本植物不知所踪,空气干燥,弥漫尘埃的气味。
似乎很久没有人踏足此处,茶几上的花束腐化得只剩一点脉络。
一片萧条。
灯光回来了,不止灯光,回来的还有伊塔洛斯身上的冷香。
更多出浓烈的铁锈味。
睁眼时,伊塔洛斯就站在床前。
仍然是深夜时分,却还是能看见他浑身的血,让人胆战心惊。
“本来还需要两三天才能处理完,但我听不见你的声音,看不见你的眼睛。”他说,“舍不得让你一直沈睡不醒。对我来说,那一切就是惩罚。”
郁封皱眉。
伊塔洛斯反而笑了:“我去洗干净……我会回来,稍微等等我。”话是这么说,但郁封没有回答之前,伊塔洛斯没有转身离开的打算。
“过来,没让你走。”
出口的声音沙哑低沈,是被药剂呛过遗留的不适。
伊塔洛斯走近,那身血色就更显眼了。
郁封顿住,目光在他周身仔细扫了一圈。
“害怕么?”伊塔洛斯意味不明。
“你不如问问自己。”郁封拿过手帕,去擦他脸上的污痕。
“你是在关心我,还是在担忧我伤害了别人?”伊塔洛斯垂头,束在脑后的银发不再乱晃,只有额前碎发微微挡了眼。
大部分快干了,擦也擦不干净。
郁封将那块帕子摔在他胸口:“你觉得我在意你杀了多少无辜者?”
“可那不是无辜者。”
“随便吧,我不在意他们什么身份。”郁封扯着他的衣领,要他俯身更近,“但你不该自作主张。”
驱魔人来庄园必然是有所察觉,郁封还记得那些事,虽然目前为止记忆大多模糊。伊塔洛斯身上的痕迹跟他们脱不了关系就是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这样我们就不会有任何可能分开。”
郁封不理解伊塔洛斯话中的意思,他也不想去想,虽然对方说得足够直白。
他说:“你这样子很难看。”
“我去洗干净就好。”
郁封皱眉,心中不适,耐着性子多说了两句:“洗得干净吗?太脏了,你手上该有血吗?”
那块手帕在伊塔洛斯手中攥着,不松不紧。郁封从他手中抽出,翻到干净的一侧,去擦他的眉眼,然后是双手。
伊塔洛斯任由他弄。
今夜死在他剑下的人看来不少,血迹擦了一层还有一层,那些干涸的,粘稠的。丝绸用力的擦拭下,它们在伊塔洛斯眼周晕染开。像初尝欲望的妖冶鬼怪,摄人心魄。
擦不干净了。更何况,这只是虚浮外表的附庸品。
诚然,在他眼中大部分时候伊塔洛斯的形象都是讨厌的魔鬼,伊塔洛斯游离在外的态度多于他参与其中,但他几乎没有对人类动手。偶尔有那么几次也不是下死手,正如他们初见时,他还为此担心过很长一段时间。
道德感的束缚是他那些行为的解释。
几分矛盾的道德感。
这不难猜,本身具有神格当然对世人格外偏爱,但成为魔鬼之后又怎么时刻坚守底线。
伊塔洛斯就是在意,他记得这回事,不仅如此,柏温也在意。
事情闪电般串联,那些不想去想的东西顷刻间浮出水面。
因为柏温首先接触了驱魔人,导致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他们被迫分开。分开的缘由极大可能与‘底线’或者‘道德感’之类的有关。
但具体是什么,郁封不明白。
伊塔洛斯扣住他的手,挤入指缝抓牢:“为什么呢?”
这是关键之处。
为什么他,亦或者柏温会认为伊塔洛斯不该手染鲜血呢?
柏温的身体记忆在这时帮不了他。
他怔怔看向对方,憋出句:“我不喜欢。”
“啊。”伊塔洛斯轻轻叹气,“这就难办了。”
话音落下,床榻微微凹陷,伊塔洛斯一条腿跪在他身侧,俯身贴近,另一手绕后托住他的后颈。
“为什么不呢,亲爱的。我永远会站在你身前,不计后果,不论对错。”
“可我的喜欢,不是因为你付出。”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他喊他,伊塔洛斯回应了。
可以的话,他会希望伊塔洛斯对心上人少点占有欲,少点忠诚。这样他就不会惦念柏温,也不会为了自己在那一刻去与虫母搏命,自然也就不会在意识到心之所向时拥抱死亡,转头奔向那个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的亡人。
“既然不是因为这个,‘不喜欢’又从何而来。”
他吻上郁封耳廓,后者轻轻一颤,耳尖迅速红了。
伊塔洛斯:“对么?”
呼吸喷洒在他脖颈,湿润麻痒。郁封垂眼,看得见一截漂亮的锁骨。他微微擡头,嘴唇吻上对方下颌,然后是嘴角,最后是唇齿。
倒向下方后含含混混地回答伊塔洛斯的问题,光是附和显得诚心不够。郁封很难保持清醒与理智去思考对方想要的答案,某一瞬质问后没能及时回应,引来更肆虐的惩罚。
他眯着一只眼,另一手想要扯住对方头发,把他往下拽,好止住不断设下陷阱的嘴。
但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了,浑身发软。那只手擡了擡,又无力摔下去,继而被握住,细密地亲吻腕部内侧。
泪水缀在眼睫上,晶莹的一点。
直到他承受不住地往后逃,脚踝被紧绷的坚固拉扯,腰一软,蹬了几下,没能拉开距离反而在过于柔软的床垫下滑几分,与伊塔洛斯贴得更近。
“呃!”
他窒息一瞬,咬紧牙关。一手抓住对方肩膀,缓了几息勾起嘴角,一边喘气一边笑。
“你不如……”郁封右手在自己脖颈处从左划到右,“直接在这里套上锁链。”
何必只在脚上套着,他手有空,又不是不能打开。
伊塔洛斯回应他低笑:“我可以为你带上项链。”
说着,他便伸手掐上郁封脖颈,缓缓收拢。一点窒息,不会让他痛苦,也不至于什么感觉都没有。不过郁封已经没空管他的小动作,他眼睫猛颤,泪珠一颗颗滚落,又被吻去。他张口以获得更多的氧气,不得不放任细碎的音调传出。最后竟然染上了一点哽咽哭腔。
伊塔洛斯的确没有往他脖子上套锁链,但他却也没空去管脚上的枷锁。
这就像是一场荒诞无序而不知时日的梦。
郁封不记得那一晚是怎样度过的,总之他精疲力竭,睡得极不安稳,偶尔有几个醒来的瞬间,总是能看见伊塔洛斯含笑——的确是心情很好的脸。他就继续被折腾到昏睡。
那之后应该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他有所感知,在一个完整的好觉还未结束的尾端,带着深秋冷意的人打开房门,将壁炉点燃。从身后拥上的胸膛仍旧比不上常人的温度,不过在几个动作后被子里散去的热气就算不上什么恼人的事,因为他们比那还要热。
脚踝被握住的时候,锁链就一直响。醒着的时候在响,梦中听见响声时伊塔洛斯必然在他身侧。
然后他醒来。
醒来时仍是夜晚,不知是第几个夜晚。因为他呼喊西德里,或是露丝,没有人前来告诉他日期。就连喊叫瑟嘉也得不到小狗的回应。
也许它熟睡了,毕竟外头月亮高悬。
郁封浑身酸疼,撑着身体坐起身时还有些头晕,双眼发黑。
他身上换了件睡衣,款式有些特别。领口往下有蕾丝花边与丝带,长袖宽大且束腰,衣摆像是较为内敛的长裙。介于男士与女士之间的中性款式。
一旁的床头柜上摆着夹满蓝莓果酱的面包与牛奶。看见它们时,郁封才后知后觉感到喉咙干涸,胃部灼痛。
他伸手去拿,手腕上的痕迹就遮掩不住了。青紫色如同颜料一般蜿蜒向里,郁封垂眼,仔细看了两秒,单薄衣料其实遮掩不住它们,只是因为夜晚才不够惹人注目。
不过他不算太难受,伊塔洛斯应该有为他仔细清理。
他将面包两三下吃完,甜牛奶一口饮尽,去弄那铁环。
链子算不上粗,只是凭凡人的力量想要弄断得花上点时间,很显然,他现在既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更没有趁手的工具。他能活动的范围只有整个床榻,腰和腿酸软难忍,勉强踩上地面后连茶几都碰不到。
他缓缓坐下,靠着床尾喘气。
链子的另一端甚至光明正大摆在床腿下,他走动时还能听到铁环与木头碰撞的响动,完全没有做任何多馀的措施。
伊塔洛斯料定他不能擡起这张过分大,也过分重的床。
啧。
壁炉里的火焰还没有熄灭,燃得不是很旺,窗户大开,吹进来冷风也不觉得冷。
只是偶尔有冰凉的一点落在肌肤上,让他激灵地拉回理智。
好像是在下雪,时间过得这么快吗?
他记得事情发生在夏天,不算炎热的夏天。
怎么就开始下雪了呢?
点点白色的雪花在夜空里很清楚,只要他适应了窗外的色调,就能看见漫天的白色飞舞着落下。
而茶几上的花瓶被移到窗台。
他碰不到窗台,极限之后也仍然差一掌左右的距离。
花瓶中的花朵他不会记错,毕竟他脑子中只有几个画面算得上深刻。那几株干枯的洋桔梗,掉得花瓣更多了一些,但远远不到只剩下茎秆与脉络的地步。雪虽然小,但落在上面被暖流融化,也缀了些水珠。
这么久都没有人来换过花?
啊,好像,好像是有的?
不过每次换得都不太及时,伊塔洛斯不太乐意他们进房间,因此总是自己带着处理好的鲜花摆入瓶中。最近他好像很忙,所以没能顾得上。
在他不在的时间,郁封只能睡觉等待,无趣也有趣。反正不知道哪次睁眼后就能见到那人。日子还算平淡,谈不上讨厌,只是偶尔会心悸,觉得有什么事情没做。
咕噜噜——
搪瓷小鸟身后拖着八音盒,从床的另一侧绕过来,缓缓停在他眼前。
小人转动着,乐曲演奏着。
郁封打了个哈欠,毫无威胁感的环境令他昏昏欲睡,于是他就靠着床尾闭上眼睛。
在他睡去后不久,伊塔洛斯推门而入。寒冷的冬季也不见他身上多出什么衣物,只是在那单薄的白衬衣上加了件黑色大衣。他望着床上掀开的鹅绒被顿足,看见坐在地毯上熟睡的爱人。
轻轻阖上门,继而将那人放到床上,盖好被子。
他自己则脱下外衣,热了茶水,靠在另一侧去看一本厚重的书。
等到郁封醒来,伊塔洛斯就会放下它,然后精准地握住对方的手,拉出被窝,在手背上亲亲一吻,问他‘想吃什么’。
郁封连同伊塔洛斯的手一起收回被褥中,自己也埋进去,额头抵着伊塔洛斯微凉的手背,沈默半晌回答不出自己想吃什么。但伊塔洛斯很耐心,给他提供了几个选项。
“鳕鱼,兔肉,配点葡萄酒?”伊塔洛斯说,“不是一直很想试试新酿的酒么,这个天气煮一点热红酒,晚上能睡个好觉。”
半晌没得到回答,伊塔洛斯又道:“不喜欢?那清淡一点,蔬菜……”
郁封的声音闷闷传出:“煎小羊排和热红酒,再来点奶油蘑菇汤和土豆泥。”
伊塔洛斯爽快应下:“好。那你现在饿了么?”
“饿。”似乎还有点低血糖。总感觉这些天来他根本没吃上什么东西。
“如果你继续抓着我不松手,我们两个就要一起饿肚子了。”
“西德里呢,让他安排。”
“他不在。”
“他去哪儿了?”
“我让他帮我送信去了。”
这种事需要管家去做?
“?”郁封探出头,在一片暖黄的光下看见伊塔洛斯略显无奈的笑,“露丝呢?”
“她也一起去了。”
露丝又不管这个,再说了应该还有别的人。也许很重要吧。
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郁封眨了眨眼:“现在什么时候了。”
“将近傍晚。”伊塔洛斯看向窗外,语气莫名有点忧愁,“最近几天总是这样,乌云散不开,阴沈得很。看样子未来几天的天气不会太好,也许稍高处已经是暴雪,西德里他们不一定能赶回来。”
“所以你只能吃我亲手做的饭了。”
“啊……”郁封揉揉眼睛,高擡贵手放过了对方,“去吧。”他还从没见过伊塔洛斯下厨,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伊塔洛斯走到门口,他又想起来:“瑟嘉呢,让它过来吧。”
郁封扯了扯脚踝的链子,发出一阵脆响,他垂眼望着那处,不明白为什么身上会有锁链。但是,好像本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