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线
雨滴落在树叶,落在地面,落在人身上,劈里啪啦地响,拍打敲击砸得身体闷疼,且难以让他们听见队友的声音。透明水色折射光线,人影微微扭曲,不安感迅速蔓延。
调查任务最不愿意遇见的就是未知收容物,遇上时,总有走进死路的绝望之感,这是难以摆脱的阴影。他们掌握的信息不足以猜出每个怪物的特性,也不能认出它们究竟是否存在威胁,就算遇见过那么两三次,没有意识到而丧命的情况仍占有很高的比例。
离开暴雨而死不是瞎猜,曾有小队在调查时遭遇,记录上传后在返回时失去联系。那个小队同样有七人,失踪后机构采取行动前往搜救,但在他们最后停留的坐标点上没能找到任何与之相关的东西,包括检查地面泥土,没有找到任何残留dna。
这场暴雨以假乱真,在他们任务之前就已经开始,但他们还是踏入其中。
队员们仰头看向上空,光线被分散了,树叶摇摇晃晃被砸下来,水液落在护目镜上,留下蜿蜒水痕,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可以窥见。
为什么离开暴雨就会死呢?
他们陷入寂静的沈思。
伊塔洛斯脸上的血水被冲刷干净,露出的面容几乎没有受伤。
队员们只当把他拉回来及时,心中感慨他真是太幸运。
他往前走,长靴下的水流荡出浑浊,几片叶子飘在其中,也不见它们往什么方向流动。
“长官,请小心。”队员们干涩道。
既然是雨总有停下的时候,暴雨来得快,走得也快。这场雨不在气象预报里,他们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停。有时候,真不知道是能看见倒计时好,还是看不见好。
伊塔洛斯向他们招手。留下两名人员在在后方警戒四周,其馀的全围拢到伊塔洛斯身边。
相比较伊塔洛斯的‘幸运’,死去那位队员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泥土中的血水不翼而飞,只剩下几个浅浅的,蓄水的脚印。
潮湿的泥土反射着亮色,湿度过高凝结的水滴缓缓流下,汇入浅坑中。
没有了,他们朝夕相处的同伴的痕迹仿佛被暴雨完全冲刷,比火葬消失得还要干净。握着武器的手发紧,通讯频道内传来的呼吸又沈又重。
伊塔洛斯观察着外面,他蹲下,捧了一滩水泼出去。
接着,他取出新的容器,装了一点雨水,然后放到外面。队员们紧张地望着他的动作。
现在的情况足够明显,暴雨很可能也是某种收容物。他们只能在有限的条件里尽量搞清楚它到底是什么,这样才能有活着的可能。
几束灯光照着那小块地方,试管斜斜靠着一块石头。三十秒后,接触到空气的那一面开始翻腾,透明水液似乎从什么身上剥落,像葡萄皮。然后,容器上半部分被它腐蚀,一颗颗水珠浸入土地里,在泥水中归于平静。
整个过程在依然在三十秒后开始——除了伊塔洛斯这个意外,但他们把这归结于某种不知名条件的幸运。
计时的队员一边记录一边向伊塔洛斯汇报:“反应出现的误差不超过三秒,反应时有强烈放热现象,时长两秒。结束后热源消失。”
“我现在取样分析。”那人蹲下,拿出自己的便携装置与检测设备,“预计分析时间十分钟。”
“怎么说,生物型还是超自然型的可能大?”
一位队员用树枝在水洼里搅动,没有任何肉眼能看到的动静。那根树枝在他掐着时间扔出去后开始冒出白烟,他盯着植入战术手套上的计时,果然两秒内就被腐蚀干净。
所以,它是种极其微小的物质,恐怕比分子大不了多少。这样才能牢牢留在物体表面。
“我比较倾向于逻辑现象型。”说不定就是‘雨水’的变种。
他们讨论要如何进一步探知暴雨的收容。
伊塔洛斯没接他们的话。
积蓄的雨水越来越多,快要比他的脚踝高,然而它们的界限始终只处于林地。这是不是说明暴雨只能出现于树林?比如,上限和下限,单纯只在一小块空间。
他取出自己的便携装置,这东西被它们称作端脑,多功能信息处理设备。用于传递信号,与其他设备连接读取数据的处理器。整体只有手指大小,全息投影使得它不会在太极端的天气下损坏。同时配有的是一些如同针状的长条检测仪器,用于分析基本的环境,而队伍中较为专业那名队员所配有的仪器更多。
伊塔洛斯把它们分别刺入脚下,雨幕外围,以及更远的地方。在端脑中确认开启后它们会自动分析环境数值。
一分钟后,各项数值在投影上显示。
a点气温13c,湿度95%。
b点气温17c,湿度82%。
c点气温19c,湿度68%。
微量元素分析正常,无异常生物信息残留,无辐射。
树林与外围处于同一水平线。
伊塔洛斯划动屏幕,找到了想要的数值。
也就是说,雨水没有溢出,是因为它的张力远远大于他们所认知的雨水。如果它真的是雨,那又怎么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长官,结果出来了。”那名队员的声音凝重,被漱漱雨声掩盖了一半。
他们安静的听着,早已因为环境温度而手脚冰凉。
“99.5%的可能性,这是某种动物。它没有特别的生物特征,但确实在其中检测到动物特征的细胞。”
“有较大的可能性是休眠的虫卵。”
也就是说,他们到目前为止是在虫类的种群内活动,并且,将这些虫卵带出种群范围就会使其苏醒。
伊塔洛斯看了眼手套上的时间:“记录。”
“是。”
“异物c-67,暴雨。原生体为某种虫卵,当环境变化时会激发其活性,回归种群后再次进入休眠,休眠状态下无威胁性。推测变量为湿度。记录当前气温与湿度。”
“出现条件不明,管理条件未知。”
收容条件倒没有明显门槛,可现在要将它收容,无疑自寻死路。
按照先前那名队员死去时的状态来看,就算他们包裹得再严密,也会被苏醒后的未知虫类融化。除非他们能够确保自身不沾染一点儿水渍。可谁能保证这身作战服没有任何缝隙被水液浸入呢。
频道内出现一人的声音,伊塔洛斯不能分辨究竟是谁在开口。
“有办法,但不知道管不管用。”
“你说说看。”
“我们这身装备是防水的,这一点我敢保证它在穿戴无误的情况下不会进入任何液体。”特别定制的作战服,为得就是在与某些收容物作战时减少伤亡率。
“我们在暴雨中把记录完成,出去后立刻把外衣脱掉。外围恰好有一条溪流,上游正好能离开封锁线的区域。运气足够好,虫卵不会出现在上游,我们能清洗所有疑似感染的区域。”
三十秒内摘下所有外部装备,对他们来说算是绰绰有馀。甚至,他们可以跑过去跳到水里了再脱。那人说,他可以第一个去,确保安全后他们再离开暴雨范围。
“听起来可行。”
在场的人对于异物还算了解,他们对这个方法心中有大概的把握。
伊塔洛斯点头。只要他点头,这个方案基本上就是过了。
队员们松了口气,至少他们不至于像最开始时认为自己只能死路一条。
可是——他们又想起来被自己忽视的现状。
可是他们能离开了,那么伊塔洛斯呢?
他们望向伊塔洛斯。刚才为了与苏菲亚交流他取下了头盔,那些虫卵可能由眼睛与鼻腔进入他的身体。倘若离开暴雨,那伊塔洛斯的死亡概率会高于他们。
高于这个词用得保守,不如说他必死无疑。
他们又陷入沈默:“我们还有时间,再想想办法。”
至少在意外发生之后,他们不可能再继续深入,小队成员返回是必然的结果。
人类微乎其微的善心对他来说反而是累赘,那点爱屋及乌在他的意愿前都变得无所谓。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蚂蚁,比起郁封本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伊塔洛斯撩起遮挡眼睛的发丝,想要他们原路返回,或者在此长眠。他没有耐心了。
就在这时,雨幕中重新出现呼唤声。
与此同时,地动山摇,树冠剧烈摇晃互相摩挲,无数的叶片与树枝落下。不用伊塔洛斯下指令,他们便找了地方藏匿身形,将探照灯关闭,继而打开夜视仪。
有雨的掩护他们动作的声音几乎不能被捕捉。
“希望我有生之年会知道它们这种统一的可怕叫声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是伊塔洛斯最后听到的声音。
然后,那动静靠近了,危机感令众人不再试图躲藏,一人大喊‘跑’。于是他们四散而逃,谁也顾不上谁。匆匆回望时,夜视仪中仅仅只能看见两条枯瘦的腿。
惊起鸟群冲入人群中,很快,他们失去了彼此的方位。
雨逐渐小了。
伊塔洛斯隐入黑雾,脱离了这片让他感到无趣的空间。
接触到干燥空气之后,表皮传来疼痛。痛觉没持续太久,就被游影吞掉了力量,它们再不会构成让他精力分散的事情。
封锁线内收容物的存在数量远远大于外面,谁也没有这里的确切资料,谁也不知道这里究竟还有多少没被人们发现的东西。甚至,就连他要去的那一片区域,仍然不是封锁线的最中心。
伊塔洛斯不得不小心,以免自己也被困在什么逻辑难题里。
他小心绕过每一处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
如同郁封在呼唤他,伊塔洛斯同样也在呼唤对方。
在空无一人的城镇中,他低声念着郁封的名字,一声声喊他亲爱的,期望自己能够得到对方的回应。他确信他能够听见,因为对方无处不在,对方也在找他。
所以再多来点吧,给他一些指示,他一定会找到。
他在黑暗中潜行,来到那座房子前。
这是一座用材相当怪异的房子,门铃是人的眼球,木板如同光滑的肌肤。魔鬼的形态不会被一般人观测到,可他还未靠近,眼睛的瞳孔收缩,精确落在他身上。
他能清晰听见心跳在看见他的一瞬时的改变,能够感受到房子发出的热量。灯光熄灭了。
伊塔洛斯浅浅打量了它,然后穿墙而过。
他不需要什么夜视仪也能够看清此处的全貌,每一片区域,每一处角落,每一个细节都被他无数的眼睛收揽。
墙壁是蠕动的肉块,血管隐隐可见,动脉有力的跳动,像消化道。是个富有生命力的生物。家具上长着软刺,有浅粉色薄膜覆盖在它们表面,在他出现时,它们蠕动的节奏更快,并且分泌出透明黏液。
正在腐烂的肉块,带肉的骨头,不能消化的头发丶衣服丶鸟类羽毛,一团一团地堆积。恶臭,脏乱。
二楼,是一间卧室。上来后明显感到温度升高,变得温暖潮湿。窗户的位置同样是某种薄膜,毛细血管布满其中。伊塔洛斯没有触碰任何,所以它没有对出现的生物做出反应。
它也只是在看。
一颗眼睛冒出来,接着又是一颗。出现在天花板,在画框,在浑浊的水杯中。似乎有些好奇,也有点激动。
先前看见的人影只是一具被消化的骸骨,他静静坐在椅子上,保持着生前的动作。薄膜把他紧紧固定在原地,勒出五官的轮廓。窒息痛苦。
这里没有他要找的人。
他亲爱的不在这里。虽然如此,伊塔洛斯仍然在不间断的呼唤。
他究竟在哪里,在哪里?他是不是也像这些收容物那样,需要一把合适的钥匙,才会让他见到?
这就是主神所谓的送别礼,很好,很不错。
伊塔洛斯想,单单只是一件作品毁坏还不够让祂有紧张感,他当时应该把主神的脑袋也斩下来,这样祂就不会有闲心再来管闲事。
嘶嘶,嘶嘶,滋滋滋。
收音机调转频道的声音在此刻被放大到难以忽视。突然响起的声音诡异的安抚了伊塔洛斯的情绪,难以形容的熟悉感令他靠近了那个本该锈到无法正常运转的小小机器。
广播里的人声太模糊了,他不得不全神贯注才能听懂。
“当地时间……滋滋……奇怪的现象……滋滋……你在……滋滋紧急疏散。”
哪,对,时间,我的,错,不要,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声音戛然而止,很久很久,大约两分钟,常人不会停留等待的两分钟。伊塔洛斯却有预感它并未结束。然后,他等到一句不同音色组合的,毫无情感的呢喃。
——不要离开我。
灵感是基金会,但是收容物编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