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破，亲子情
这是一头小熊。
和超市柜台里摆的玩具小熊没什么区别，最多三十厘米高，普普通通的棕色毛绒绒外皮，纽扣眼睛，憨笑的嘴。
小熊身上有一根背带，应该是后来缝上的，和本身有些不配套。背后有条拉链，肚腑里不知道藏着什么。
它被一个高大中透着憨厚的男人挎在腰侧，看起来有些怪异，又有些温馨。
姜汜认识这头小熊。
一双带着血迹的扭曲的手，会把这只小熊捧在手里，或者抱在怀里。
更多时候，这头小熊会化身两米高的大熊。大熊身上有着许多残破的伤口，毛发被黑红色的污渍黏成一绺绺的硬块，高大又有气势。
它会站在一片废墟里，凶猛的咆哮，赶走一切试图靠近家人的存在。
而现在，它干干净净的，虽然有些旧了，但是一看就备受爱护。
背着熊的男人露出憨厚的笑，走向他们。而苏老师同样抿唇一笑，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来。
两只手自然的相握，两个人自然的对视。
而姜汜沈默的看着他们。
记忆里的一幕幕图像与眼前的两人慢慢重叠。
他记起来了，那个熟悉的动作……是啊，厉鬼妈妈在安静发呆的时候偶尔会突然这么做……
女鬼有些可怖的眉眼在记忆里慢慢被祛除遮挡，修覆伤痕，逐渐变成了苏老师的眉眼。
原来真的是她。
他找了这么久的答案，此刻就在眼前。刚刚面对苏老师时一切奇怪的感觉，也就有了答案。
可是姜汜没认出她。
他没能认出幸福的他们。
姜汜此刻才真切的意识到，虽然一直以找到鬼妈妈熊爸爸为目标甚至动力，但是……
他其实，根本不算认识他们。
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知道他们真实的样子，不知道他们的职业，不清楚他们的过去。
自始至终，只是一场误会。
是姜汜享受了他们的保护，自以为是的占据了孩子的身份，这么多年始终不忘的寻找他们——
可是他们是自愿离开你的，姜汜。看看他们幸福的样子吧，他们根本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来拯救。
仿佛有恶鬼在姜汜耳边说着冰冷的话，仔细一听，却是姜汜自己的声音。
姜汜没有反应，他只是怔怔的看着夫妻俩人默契又融洽的交流，拼命缓解着内心的惶恐。
陌生。
哪怕找到了足够多的相似点，甚至明显到只要联想起来就能识破身份的程度，但是姜汜仍然觉得他们是如此的陌生。
“厉鬼妈妈”丶“熊爸爸”。
这两个称呼可以自然的放到记忆中那两位形容可怖的鬼怪身上，但是姜汜根本没法把他们安在面前这对夫妻头上。
理智和感情告诉他，那就是他多年来都在寻找的人。
可是身体却僵的像块石头，姜汜不知道该怎么动，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们……真的是我要找的“爸爸妈妈”吗？这就是我所寻觅的结果吗？
我……该怎么办？
此刻，姜汜心中的迷茫于惶恐居然远胜于欣喜。
真奇怪啊，在梦中镜像看到厉鬼状态的爸爸妈妈，姜汜只觉得感动而怀念，一门心思冲进西原城找到他们。
但是此时此刻，看到幸福又陌生的他们，姜汜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还能怎么做呢？打破眼前的梦，再让痛苦的伤痕回到他们身上？
另一个姜汜的声音冷酷的说：那和为了找回自己心中过去的他们，就把眼前的陌生人残忍杀害有什么区别？你所谓的找回他们，其实完全没有考虑过他们的想法，你只是纯粹的在满足自己的私心而已。
姜汜张了张嘴，感觉到有些窒息。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不行，身边还有人丶还有他们，不能被看出来，不能露出异样。总之先放松，要微笑。
就在姜汜拼命想要装出正常的样子时，苏老师夫妻已经完成了短暂的交谈。他们一起笑着走近姜汜，夫妻俩的目光一起落在了姜汜身上。
“小姜？不舒服？”苏老师皱起眉，皮肤沿着眉心的皱纹勾出纹路。
“不，没什么。”姜汜立刻就开口，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是在发呆，您不用担心。”
苏老师点点头：“介绍一下，这是我丈夫，熊庆军。老熊，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小姜，很好的年轻人。我看到他，就觉得亲切。”
“你好，我是熊庆军。是个普通的小职员。”男人露出友善的笑，对姜汜伸出手。
“很高兴认识您，我是姜汜。”
姜汜下意识握住了那只手。
他现在身体僵硬，手脚也少有的开始发冷，甚至有点冒冷汗。在他的对比下，熊庆军的手就显出了不一样。
干燥温柔又有力的大手。这和记忆里熊爸爸干硬的怀抱完全不同，却让姜汜下意识抖了下，心中升起奇异的暖流。
好在有这个反应的不止他，熊庆军也做出了一样的反应。
“真奇怪。”高大的男人喃喃道，没有松开握着姜汜的手，“难怪小如说你亲切……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你熟悉。”
男人握着姜汜的手反覆看了几遍，又看了看姜汜的脸，诧异道：“小如，咱们以前真没丢过儿子？”
姜汜全程僵硬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脑子里一片混乱。
“胡说什么，人家小姜哪有你孩子那么小。”苏老师摇头，开了个玩笑，“再说了，我也没生过儿子，除非是别人生的。不过没有我，你自己可生不出这么好的孩子。”
“可不是嘛，那真是奇了怪了。”熊庆军也不在意，他不但不放手，还加了只手，两只手一起捂住了姜汜那只发冷的手。
高大的男人憨笑道：“我一见小姜就觉得，嘿，这小子真好，又俊又讨喜，就跟我儿子一样！”
“你也是这个感觉？”苏老师奇道，“我之前就说了，看小姜越看越亲切。还开玩笑说咱们要是有儿子，一定就是小姜这个样子……小姜？你怎么了？”
被握着手的姜汜突然开始流眼泪。
他红着眼圈，直直的看着面前的夫妻俩，完全说不出话，只是默默地哭。也不出声，只是偶尔的吸下鼻子。
哭声也被压抑在喉咙里，青年小心的调节着呼吸，好像想努力控制情绪，眼泪却掉得又凶又急。
“我丶我……没事。”姜汜吸吸鼻子，用另一只手拼命擦眼泪，“没关系，我不要紧，不用担心……马上丶就好了……”
另一个姜汜的声音不见了。
那些冰冷感丶僵硬感也都通通消失。
瞧，姜汜，你从来不是一厢情愿。
他们记得的。他们不只是在意“雯雯”，他们记得被称为“雯雯”的姜汜。
你真的找到他们了。
“别急别急，怎么回事，不舒服？”熊庆军松开姜汜的手，小心的扶住他的肩膀。苏韵如也担心的走过来，制止了姜汜用袖子擦眼泪的动作，用手绢擦拭他的脸颊。
陌生感也好，惶恐与茫然也好，都在此刻消弥的一干二净。
姜汜没能止住眼泪，反而哭的更凶。
“我丶只是，想念我的父母了。”他努力拼凑出几个音节，“我一直丶在丶找他们……很多年丶很多年……”
“那你找到了吗？”苏老师心疼的问。
姜汜摇摇头，又点点头，狠狠地吸鼻子，声音一抽一抽的：“我找到了丶可是丶他们丶不记得我，他们丶很幸福，不需要我……我不知道丶该怎么办……”
熊庆军一直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此刻却突然严肃了起来。
“不会的。”他确定的说，“他们不会真的不记得你丶不需要你的。你这么好的孩子，什么爹妈能舍得不认？”
“母亲永远会认出自己的孩子的。而且我相信，能让你这么爱着的父母，也不会是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苏韵如也说，“她要是不确定，你就去抱抱她。你抱抱她，她就一定能认出你——”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姜汜突然抱住了她。
奇异的感觉同样在苏韵如的心中升起。
姜汜一米八多，比苏韵如要高不少。可苏韵如抱着这个比她高大的青年，却感觉自己在抱着一个孩子。
像……她的孩子。
“对，就是这样。”她反抱住了姜汜，“你的母亲一定会认出你的。”
她拍拍姜汜的肩，突然长叹一口气：“要不是我肯定自己只生过一个孩子，还是个女孩，真的会把你当成我的儿子的。”
此时，姜汜的情绪总算将近平覆。
“那，要是我抱了他们，他们也没认出我呢？”他松开苏韵如，语气有些怀疑，“或者他们不愿意和我相认，生活在一起呢？”
“那你就来当老子的儿子！”熊庆军猛的拍了拍姜汜的肩膀，看似玩笑，语气却隐含着认真，“正好，你缺对父母，我们缺个儿子，这叫什么来着，天造地设！”
“胡说什么，人家小姜有自己的父母，就是还没相认。”苏韵如瞪了熊庆军一眼，又看向姜汜，“不过他们要真的不认你，你再来找我。”
熊庆军居然偷偷别过头，对姜汜吐了吐舌头。
姜汜终于笑了出来，他擦干眼泪，点了点头。
——其实，我早就是你们的儿子了。
他们在交谈的时候，纪佑玄一反常态的退到了另一边，沈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青年的眼神有些呆滞，就像休眠了的机械似的，也像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姜汜颈后隐约的铜钱印。它刚刚变成了纯黑色，可现在，黑色完全散去，它又变成了血红色。
狭窄的病房中，纪佑常睁着血红的血红的眼睛，唇角无声的扯出夸张的弧度。
输了呀，我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