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原毁,梦终醒
姜汜这才注意到,司安今天披了件玄色金纹长袍,墨发高束于紫金冠,是很正式的装束。
而那双黑红色的异色凤眼中,正蕴藏着暗沈沈的磅礴气势,令人望之心惊。
不过姜汜毫不慌乱,反而能从中感受到满满的安全感。
“先生要做什么?”他问。
“自然是让该付出代价的付出代价。”司安收拢眉梢,松开了按在姜汜肩上的手,“你就先休憩片刻,没察觉到不适?”
他的手离开以后,姜汜突然感觉到浓浓的疲惫感涌了上来。
用力过度的酸软无力丶奔波的劳累丶消耗过情绪后格外迟钝的大脑丶还有……突然泛起的饥饿。
姜汜晃了晃,腿一软,直接倒了下去。
司安顺势扶了下他,沈声道:“你身处深界多日,虽然转化成了类似鬼怪的形态,但饮食终究不能和人间相比。因此虚弱才是应当的。”
姜汜不知道的是,如果他今天还不出来,司安先生就要武力突破西原城了。
虽然一直顾及他的安全,但也不能把人饿死在里面吧?
“我猜到了。”姜汜缓缓坐到地上,深深呼出一口气,瞬间苦了脸,“好饿……”
他感觉自己的胃开始疯狂抽搐,各种感觉混杂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是疼还是恶心还是饥饿。
司安收回了投往黑棺的视线,从袖子里取出水瓶递给姜汜:“慢慢喝。”
他甚至帮姜汜打开了盖子。
不过姜汜没有多馀的力气思考,他用最大的力气接住水瓶,小口抿水。
又甜又咸,应该是专门配置的东西……
不过情况还好,姜汜已经能感受到压抑的龙血在体内跳动了。补充的液体被跃动的龙血迅速摄取,它们慢慢活跃起来,滋养着姜汜的四肢百骸。
只眩晕了片刻的姜汜迅速缓过来了,他低头看看水瓶,后知后觉:“啊,这里是人间?”
他还以为是深界呢,结果从西原城出来直接就是人间了。
“自然是人间。”司安看他没事了,重新转头看向黑棺,小福已经在那里托腮等待了。
他暗沈沈的看着黑棺,擡腿往那边走去:“你在此处先休息,我去处理后续。”
“等等!”姜汜眼疾手快的扯住了司安的衣角。
“嗯?”司安停下脚步,难得耐心的垂眸看着姜汜。
“呃,其实,西原城已经要毁了。”姜汜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的脑子其实还没恢覆思考能力,“西原城主不是坏人,她挺好的……呃……而且她就要醒了,要不我先和您说说里面的情况?”
“不必。”司安曼声道,“你想阻止我?在知道此处是谁的虚冢的情况下?在差点死在里面的情况下?”
姜汜哑口无言。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站不住道理,没有人比先生更有资格毁掉西原城。
“但是,万一有误会呢?”他硬着头皮说,“我觉得西原城主不是这种人,主要是她就要醒了,要不等她醒了以后您去问问,先确定情况……”
“好。”
“而且我也没事,没受什么伤……啊?”姜汜突然怔住,意识到司安先生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好。”司安耐心重覆,“那就等她醒来。反正西原城本来也要毁了,你说的,不是吗?”
“啊……是的。”姜汜无措,“小福丶就是留在西原城的那个小福说的。如果到了时间他还没出来,再请您动手?”
“可以。”司安今天好说话的要命,他看向小福,“那……”
碎裂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黑棺上,突兀出现了裂痕。那裂缝正在慢慢扩大,虽然不快,但是肉眼可见。
就在旁边的小福无辜的摊手表示清白:“我可没动手。”
所以,是西原城里发生了什么?
——就在姜汜他们离开黑棺的范围,迈入地宫的通道的同时,医院中。
“他走了。”纪佑常轻声说,“你要醒了吗?”
他现在靠坐在病床上,凝视着窗外。天已经亮了,而那道裂缝,即将贯穿天空。
【是的。】白蝶停在他指尖煽动翅膀。
“还有最后一道楔子没有改变。”纪佑常慢慢说道,“你在等待醒来的瞬间。”
【不错。】
纪佑常的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只要在醒来的瞬间,把最后的楔子转交,西原城就不会随着你醒来化作你的一部分。被污染的是你,醒来的是你,但你和这座城市从此无关。会以西原城的名义诞生的神,不是你。”
“以楔固梦,换名易命。多好的算计啊,我都怀疑,当时那个姓钱的为你设计这一切的时候,就是想到了今天吧?”纪佑常的眼睛逐渐变红,“真可惜,他也没有成为这一切的受益者。”
【……他已经离开了。】
“我知道。你记着当年的感情,隐瞒下了他的事,放任他离开。我都知道。”纪佑常笑起来,“我可是废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拦下他。”
【抱歉,佑常。】她深深叹气,【我确实瞒了你许多,也确实早有换名的意图。我必须这么做,为了让它真正延续下去。】
“不要紧,我原谅你。”纪佑常笑的更开心了,“因为我也有东西在瞒着你呢。放老朋友离开,也是为了不让他耽误我的行动。”
【佑常?】白蝶停止了翅膀的煽动。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还是曾经的那个纪佑常吧?”纪佑常笑的欢快,语气轻柔,“上百年,我一直在不断的重覆梦境与清醒。”
“每次我看到哥哥,都难免把他当成真实的存在,每当我试图证明哥哥就是真实的……就会意识到,一切只是梦境,他只是我心中的一个幻影。”少年喃喃,“一次次沈浸,一次次回忆起他的死亡。我居然小心的维持着这个可笑的梦境上百年……真是疯的不轻。”
他伸手覆住脸,黑发穿过指缝,疯狂也一同溢出:“慈母啊,你们各有各的想法,我不在乎。我维护这座城上百年,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
“——不过现在,我已经腻了。”纪佑常放下手,脸上只剩下面无表情的淡漠,“所以,已经没有必要存在了,这场梦。”
我所爱的,始终是幻影。我所保护的,其实早已被抛弃。
“佑常!”白蝶破碎,女性的声音真切的响起,“这也是你的城市!”
“是啊,这也是我的城市。”纪佑常喟叹,“所以,让我亲自带给它终结吧。”
在这一时刻,姜汜他们终于跨出了白门。
而医院最下方的房间里,小福一号捧起了最后的神像。
【快!】白蝶一号催促。
而纪佑常笑着伸出苍白的手指,虚空一点。
“——亲爱的母亲,这里可是我的地盘啊。”
指尖点下的那一刻,小福一号手中的神像瞬间破碎!男孩愕然的看着手中碎块,覆而意识到了什么,无奈一笑。
“看来,注定要毁约了。”
同一时间,城市也开始震动起来。
“不要生气,慈母。您这是要气醒了吗?”纪佑常大笑着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您可要想好了,移交已经失败,您此刻醒来,西原城可就真毁了!”
西原城主没有回话。
梦与现实的夹缝中,血海滔天。
黑白太阳正在天上交叠。白色太阳早就稀薄的光影突然浓重了起来,仿佛想重新沈入梦中。
“已经没用了。”小福一号拨开碎块,露出了最中心的东西,“这家夥从什么时候动手的啊……你居然没发现……”
他的掌心,是一块小小的石头。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字,那是“纪”。
纪佑常的纪。
小福一号摇摇头,把石头放回了神龛,居然露出一个微笑。
“也好。”他喃喃道,“希望你说到做到啊,姜汜。”
而纪佑常在逐渐剧烈的震动中,悠然靠在窗边:“让我想想……多少年前来着?那个姓钱的设计了这套楔子。在稳定了梦境的同时,还有一个功能——只要把楔子完全转让,就能把属于你的梦摘走,把城市固定在别人身上。”
“也是我运气好,之前受到外界的袭击,你出手,把权限都转移到了剩下的楔子上。而我也借此机会,埋下了后手。如今看来,真是明智的选择。”
瘦削的少年嘴角含笑,身上的病号服被一套白色的校服取代。
“我当时也没想到,这个后手被动用的会这么快。您舍弃您自己,所花费的时间实在太短。不过也好,夜长梦多,我现在不喜欢做梦了。”
“太久了……我沈迷于虚假的梦,也太久了。”他喃喃,“这是错误的,母亲。我早就死了,为什么现在还存在?你丶这座城市,也早就死了,为什么要强求它存在?”
“还好,现在纠正这个错误,也不算晚。”纪佑常闭上眼睛,居然直接从窗户翻了下去,“这场梦,早该醒了。”
狭小的窗户本来容不下他,但他就是落下去了,像一只折翼的白蝶从天空坠落。
一双手臂接住了他。
是纪佑玄。
“小常,你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青年接住少年,满脸焦急,恍若真人。
“真好啊,哥哥。我差点忘了,你也早就死了。”纪佑常并不意外,他喟叹着用双手缠住兄长的脖子,“和我一样呢。”
说着,他收紧枯瘦的十指,毫不留情的折断了兄长的脖子,青年的身影也消失不见。
纪佑常摔倒在地上轻笑,他重新擡起一只手,直接探入了自己的胸腔。
枯瘦的五指收紧,握住的地方没有心脏,只有一块小小的石头。
那上面刻个“纪”字。
“再见,母亲。”他对着天空扬起唇角,“祝您——梦醒愉快。”
石头被捏碎了。
少年的身形浅淡下去,可他笑的肆意。
这一局,并非没有赢家。
我赢了。
同一时间,神龛里的石头也化作齑粉,而人间的黑棺,也出现了裂缝。
承载梦境的楔子发生了破碎,城主濒临苏醒……再也没有什么,能承接住这座城市。
西原城中,天崩地裂。
小福一号长长叹气:“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