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因为李谅祚受伤退走, 边境上的西夏人也没那么嚣张了,宋军乘胜追击, 巩固城防, 步步推进,将西夏人赶出边境二十里之外。为此,仁宗赏赐了上下官员,封梁文修为秦凤路宣抚司的机宜文字官,大致相当于一个战区的军事幕僚丶参谋长。
这一官位, 说大可大,说小也不小,辅佐一路的主帅,必要时可以左右上司的决定,如果主帅卸任,而他能力丶年龄也足够,很有可能就升任主帅了。这对于没有考过科举的梁文修来说,是一个绝佳的升迁机会。
八月初,梁文修带着三娘和两个孩子回秦州, 不久后就接到了消息,苏轼被任命为大理评事丶凤翔府签判, 八月底就上任。凤翔离秦州不算太远,彼此也算是有个照应。
按理说,苏轼现在还没有考制科,而且考中进士后在家赋闲一年多,被授予正八品的官职, 实在有些不合常理,但王弗却知道内情。
今年开春以来,仁宗就频繁召郑为入宫,似乎他头痛的毛病越来越严重,已经到了药物难以抑制的地步。郑为不敢随意加重剂量,只好请教王弗,王弗便通过罗川上书,请求觐见仁宗,为他诊脉。
脑部神经上的毛病不依靠开刀,王弗还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算是能开刀,她也没那个神经内科的技术,只能简单开了一些药,教授了一些养生保健的法子。
因为经常入宫,王弗与曹皇后的关系更亲近了些,梁文修回京,给王弗带来了秦州的特产,王弗便送了一些给曹皇后。仁宗夫妻这才知道他们之间的连襟关系,也想起来苏轼中进士时仁宗说:“我今天为我的子孙选好了两个太平宰相。”
既然苏轼闲着,仁宗就给了他一些题目,让他作文,阐述治理天下和造福百姓的道理,苏轼完成得极好,连欧阳修都啧啧称奇。再加上苏洵协助礼部修撰礼书,工作也很出色,仁宗就有意让苏轼早日进入官场,给他安排了不远不近的凤翔府。
苏轼早上从官署领回来官服和公文印章,晚上问王弗:“你觉得凤翔府如何?”
王弗手上翻着医书,头也没擡,回道:“你是想问我,跟不跟你一起上任吧?”
苏轼一把捞住将要掉下床的阿弃,可能是提到了腰上的衣服,勒着他了,趁着王弗没注意,赶紧把阿弃抱了起来。
“呃,这个嘛,阿弃还小,爹爹和阿娘也需要有人照料……”
“十娘,他想让你去。”阿弃揪了揪腰上被苏轼不小心撩起来的衣服,十分淡定地朝王弗说。
“你叫你娘什么?”苏轼十分严肃。
“爹爹,抱抱。”
王弗瞥了他们俩一眼,看见阿弃趴在苏轼怀里,两只白白嫩嫩的小脚丫踩在他爹腰上,动作滑稽可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平日都跟我们在一起,见你叫我‘十娘’,自然有样学样,你吼他做什么?”
“我看这小子机灵得很,你教了那么多次,他能学不会?就是捉弄我们。”
“要不然怎么是苏子瞻的儿子呢?”王弗莞尔一笑,合上手中的医书,吹灭了这边的灯,向他们父子俩走过去。
王弗把阿弃接过去,捋顺了他的衣服,轻轻弹了他的脑门一下:“你个小皮猴儿,还不睡?”
“呼~呼~”阿弃从喉咙里挤出来两声奇怪的呼噜声,大眼睛圆溜溜的,还张望着四周。
王弗笑得不能自已,把他塞进被窝里,对他说:“晚上睡觉不许打呼哦。”
“呼~呼~”他又是两下呼噜声,很快就呼吸平稳,睡着了。
等孩子睡了,王弗才跟苏轼说:“你是真想让我留在东京?”
“也不是——”
“那你想丢下我,一个人去凤翔府?”
“怎么可能?!”
“那你还问我的意思做什么?”王弗忽然凑近他,朝他耳边吹了一口气,“傻子。”
苏轼的脸涨得通红,声如蚊呐:“胡来……”手上却违言,把她揽进怀里,细细摩挲着她的发顶。
王弗知道他的担忧,一般来说,兄弟两人都在外做官,家中肯定要留个女眷服侍双亲的,苏辙和史氏外任也快一年了,任期未满,不能轻易回京。
如果王弗留下,其实是利于他们兄弟俩的官声的,更何况,王弗的父母兄长都在东京,随时都能见到,她要是想留在东京,也是情理之中的。但他离不开王弗,他害怕某一天一睁眼,王弗就不在他身边了。
两度经历生死关头,他已经对分别产生了巨大的恐惧。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总之,八月底,苏轼带着王弗和阿弃,前往凤翔府上任,苏洵和程氏就由八娘照料,王瑾时常前去探望他们。
在本朝官制里,有“官”丶“职”丶“差遣”三种,前两种是虚位,没有实职。苏轼被授予的“官”是“大理评事”,是司法机关大理寺的属官,程氏的父亲也被授过此官。“签判”是“差遣”,全称“签书判官厅公事”,相当于知府的助理。在北宋的官制下,像签判这样的副长官,也有连署公文奏折的权力,甚至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知府的行为。
从东京到凤翔,因为近两年道路条件的改善,路程大约在二十天左右,书信十天以内就能送到,很是方便。
九月中,苏轼与王弗到达凤翔府,在渭水之滨安家落户,他们将一栋改建过的房子作为官舍。
院中种了三四棵枣树,如今正是果实累累的季节,树上红通通一片,像挂满了小灯笼。这里原先是一户富贵人家的别院,既有庄园又有亭台,闲暇消遣之用,因此修得格外雅致,光是秋天开的菊花,就种了十来种。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隔壁传来少年们的朗朗读书声,阿弃本来趴在鱼塘边的青石板上,伸手逗弄那些胖胖的锦鲤,听见了隔壁的声音,立刻竖起了耳朵。
李书文注意着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护着他,说:“隔壁是一家书塾,阿弃想不想去那里玩?”
阿弃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表现出了十分强烈的抗拒,李书文不解,正要再问,王弗便从屋子里出来了,手里端着一盘红褐色的糕点。
阿弃昂着头张大了嘴巴,示意王弗投喂。
王弗便取笑他:“你自己的手呢?多大个人了,也不知羞。”
阿弃向王弗展示了一下他手上的水渍,走近两步,在她的马面裙上蹭了蹭。
“这不是给你吃的,”王弗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尖,“你和李叔叔一起,把这些蜂糖枣糕送到隔壁去。”
阿弃一楞,嘴角瘪了瘪,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你去隔壁看看哥哥们都在学什么,回来告诉我,我会奖励你两大盘子蜂糖枣糕的。”
阿弃立马多云转晴,露出一个勉为其难的笑容,乖乖让李书文牵着,迈着他的小短腿到隔壁送枣糕去了。
离开家中长辈独自生活,王弗和苏轼都是第一次,与邻居们建立友好的往来,总是没错的。
这时苏轼也到了公署,找上官报了到。他的上官宋明宋太守为人颇为温和谦逊,两人互相报了家门,发现宋太守原来与苏家还有些较远的联系。宋太守对年轻有为的苏轼很有好感,于是关心起他的住处:“你和夫人初来乍到,可定好了住处?”
“
我们就住在三星观附近,靠近渭水,推开门便是青山碧水,风光极好。”
“三星观的钟仪钟先生,在家开办了学塾,收了十来个弟子,每日都在院中读书,书声琅琅,附近的盗贼钦佩他的学识和为人,都对他十分恭敬,不敢进犯,住在那里倒是不错。”
苏轼诧异:“盗贼?”
宋太守苦笑一声:“凤翔府穷困,山水尽处总有恶匪,打扰百姓安宁,衙门几次去剿,都无功而返。”
苏轼作为判官,管的多是牢狱之事,判案断案,也会涉及剿匪事宜,宋明这也是让他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其实凤翔府还算好的,再往北一点的庆州,往西一点的秦州,那才是盗匪横行的多事之地,再加上属于对抗西夏的前沿阵地,大部分青壮年都被征召入军,孤寡妇人在家,更容易成为贼匪危害的对象。这些盗匪甚至会流窜作案,庆州和秦州没有什么可抢的,他们就到凤翔府来抢。
苏轼暗暗记下这些事,又一一见过同僚们,这才回了家。他的这个签判之职没什么繁重的公务,甚至可以在家里处理公务,只是有时需要外出,到下面的乡镇去处理案件。
他们住的地方离公署有些远,原先还觉得有不便,现在倒觉得远离红尘,在山水之间,别有一番趣味。
苏轼回到家,远远地就看见家门口两点灯火在秋风中摇曳,王弗披着一件银灰色的兜帽,手里提着灯笼,站在门口等他。
王弗向他伸出手,微微一笑:“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