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苏轼的工作清闲, 王弗也没什么大事要做,两人便常常到附近的名山古刹游玩。阿弃有谨慎可靠的七喜照料, 又不出家门,他们都很放心。
天气越来越冷,苏轼和王弗便不再出门了,改为在家中看书学习。隔壁的琅琅读书声寒暑不辍,钟仪有时还会到苏家来借书给学生们传阅, 与苏轼的关系也越走越近。
进入十二月,街头多了不少寒夜冻死的人,无人收殓尸体,任由野猫野狗分食, 王弗听李书文说了, 于心不忍,便对苏轼说:“活人有一件褐衣蔽体就算是体面, 这死去的人,衣不蔽体不说,还要暴尸街头,毫无尊严, 百姓见了,难道不会想,自己有没有这样的一天么?‘安居乐业’,心中惶恐不安,怎么能定得下来?”
“娘子此言有理,只是凤翔府义庄数量少, 主动去街头收殓尸体的也是少数,看来还是要官府出动。”
“官府的差役,也有他们的事要做,如果你一个不管民生的判官贸然插手,给他们加大工作量,轮到办你的正事时,他们一定会消极怠工,给你找麻烦。”
“那娘子你看,我去与宋太守商量,由他出面,拨一些钱财用于奖励收殓尸身的衙役和百姓,怎么样?对了,狱中还有一批罪犯,让他们出去收殓,以求赎罪减刑,如何?”
不愧是在王弗身边熏陶多年,苏轼已经懂得了避免用蛮力去解决问题,而且也有了一定的经济头脑。
“还有一件事,尸体容易传播疫病,冬日更是如此,收殓尸身的人一定要做好防护与清洁工作,像姜汤丶芦菔汤丶花椒汤这些东西,都可以煮来饮用,增强免疫力。收来的尸体应在水源下游丶密集人群的下风向集中处理,可以深埋或焚烧。城中的饮水问题,你一定要提醒太守多多注意。”
“我知道了。”苏轼郑重点头,穿上轻绒大氅出了门,傍晚的时候才回家。进大门的时候,他看见隔壁三星观来了两个虬髯大汉,擡着一大坛酒,正“嘿咻嘿咻”地往里擡。
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进了屋子就高兴地对王弗说:“宋世叔说我的提议很好,要马上试行,这几天已经有了些瘟疫的征兆,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控制住疫情的扩散,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我联系东京的学生,让他们派几个熟手来帮忙。”
“还是娘子想得周到。”
隔壁三星观,十来个身穿毛皮裘衣的大汉聚在一处,都围着火炉取暖,炉上温了黄酒,一人捧着一只碗,随喝随取。
“钟先生,照我看,隔壁那对夫妻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天出门闲逛,也没见过有什么大人物进出家门,您还是跟我们一起回汤山过冬吧,这凤翔府再好,怎比得上兄弟们齐聚一堂,痛饮美酒?”
钟仪看了这醺醺然的大汉一眼,道:“苏夫人恐怕已经开始怀疑我们了,上次我到苏家去借《史记》,她问我,为何司马公要把陈涉丶吴广旧事,归于‘世家’一类,恐怕她对我们的身份早有推测。”
“怎么可能?不过一妇人耳,尚且不识得几个字,哪里懂得我们男人的大业?”
“是啊是啊,钟先生,您多心了!”
“哼,她可不是什么不识字的无知妇人,她的学识远在我之上,你们可知,这个苏签判,到底是什么人?”
众人悚然一惊,钟仪从来不说笑话,他说苏夫人不简单,那肯定是个不一般的人物。
“苏签判,益州眉山人,嘉佑二年进士及第,正是文坛泰斗欧阳公口中时常称赞的奇才苏轼,苏子瞻!他的夫人王氏,出嫁时就带了万卷藏书,有人说这些年到处开办的赵家书籍铺,就是她娘家的产业,还有人说,京中出了个专酿外头买不到的
美酒的陶然居,也与她有关。”
“陶然居?!”在座的人都是杯中俗物,对于什么酒好喝,可谓是了如指掌,这陶然居只开在东京,每日售卖的美酒也有限,像他们这样的人,按说是没喝过的。只是有一日,他们在吴桥至汤山的中游,打劫了一艘客船,船主是东京人士,家里给他寄了一坛陶然居的白酒,他尝过以后惊为天人,不敢挥霍,就留了下来。行船遇上打劫是常事,如果能讨得对方欢心,还是能留下一条小命的,他便主动把美酒献出,只求一条生路。
当时徐虎闻见美酒香气就走不动道了,启了封一尝,那真是他们十辈子都不曾喝过的琼浆玉液,烈酒过喉,却丝毫不剌嗓子,醇厚绵长,所有人只分得小小一杯,却是连杯底都恨不得舔干净了。
他们对什么欧阳修丶苏轼的都不感兴趣,只这个陶然居,把他们全都镇住了。
“钟先生的意思是,兄弟们现在就潜到隔壁宅子,将这苏签判一家杀了,连夜逃回汤山去?”众人听见这话,竟然面露纠结和不舍,万一这苏夫人真是陶然居主人,杀了她,恐怕他们一辈子都喝不上陶然居的酒了。
钟仪被他气笑了,没好气地说:“我们是做强盗的,无故生事杀官做什么?苏签判才来一个月,就放了不少牢犯出来,看来不是酷吏贪官,也是难得一见了。”
“那怎么办?苏夫人难道不会和苏签判告密吗?”这群人往日都是地里扒食的普通百姓,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更别说与钟仪讨论什么谋略了,都是钟仪一人决断。
说来这钟仪,他昔年也考过科举,只是屡试不第,又遭贪官陷害,家财尽失,名声尽毁。他在流放地做了一段时间苦役,遇上地动和山体坍塌,趁机逃了出来,流落到贼窝——汤山,与他们的头领潮生丶徐虎结拜,为他们出谋划策,才有了现在的地位。
因为他是个文化人,跟一窝子山匪住不到一起,就搬到了凤翔府,也是为了搜集信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在三星观开学塾,早期是收了几个真正的学生,后来就把他们以各种各样的名义送回了家,代之以山匪的孩子们,所以三星观住着的,都是山匪。
每过一段时间,汤山上孩子们的父亲就会送柴米油盐来,顺便交流两边的消息,以便他做出决断。这一次他们有几个兄弟落入牢狱,本来要送钱财打点,只是苏轼新近上任,衙门的人不敢收受贿赂,便耽搁了下来。往年的这个时候,他们都应该回汤山过年去了,就因为隔壁住着签判官,钟仪不敢妄动。
“再看看吧。”钟仪饮了一口热酒,神情高深莫测。
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有人去开了,引进来一个汤山在衙门潜藏的内应,他是个捕头,虽然不是汤山盗匪,却是被收买了的。
“你是说,苏签判打算让狱犯出去收殓尸身?”
“是的,今日苏签判匆匆找了宋太守,谈起街头曝尸的事,说若是放任不管,将会有瘟疫之灾,太守深以为然,同意了他的请求,下令给我们头儿,让我们明日带着牢犯们出去收殓尸体,每人一天都有一百文拿哩!”
大家都笑起来:“这苏签判是不是傻了?把犯人放出去,一个看不住跑了,谁还会回去啊?看来都不用我们救了——”
钟仪不吱声,有人便问他:“钟先生是觉得有何不妥吗?会不会是苏签判的圈套,引我们上钩?”
他叹了口气,用十分敬佩的口气说:“这是‘德政’啊,只有真正爱民的官员,才会注意到街头的尸体,想到预防瘟疫,想到用囚犯去收殓尸身,给衙役发放工钱,这位苏签判,并不是徒有虚名。”
众人一阵沈默,不知道说什么好,隔壁的苏签判是个好官,但他们还是要救那些出生入死
的兄弟,如果因此而连累苏家,还是希望他家的陶然居能够照样开张吧。
鹅毛似的大雪下了一整夜,早上起床,窗外的翠竹被压断了好几根,苏轼心疼得不行,还跟李书文说让他派人把压在竹子上的积雪扫掉。
苏轼精神抖擞地准备出门去监督收殓工作的进行,王弗指了指隔壁,笑而不语。
“或许能相信他们一次也不可知。”
“你既然早就看出来了,为何不让衙门的人过来缉捕?”
“你不是也看出来了?他们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又愿意落草为寇呢?”
“这群汤山盗匪中,有不少是庆州厢军的逃兵,如果被抓,应该会判刺配之刑吧?”
“厢军本来大多由发配的罪犯和招安的土匪组成,就算被抓了,也不过是被黥面,陜西诸路的兵最苦,就连凤翔府都是人丁稀少,妇孺居多,要想安定军心,还是要先安民啊。”苏轼感慨一声,与王弗道别,上衙门去了。
王弗站在门口,凝望着北方的天空,那里阴云密布,暴雪将至。
历史,是小人物的历史,她从来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