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虽然仁宗如此夸奖了苏轼, 但他依旧没有同意苏轼请求增拨资金,修缮凤翔府监狱的请求, 治国理政不患寡而患不均,开了一道口子,就会有决堤的风险,更何况苏轼的建议本身就有争议。
没有资金下拨,苏轼只能在凤翔府的监狱实施他的改革, 下面乡县监狱的改造就暂时搁置了。
正月里还在下雪,许多农户家的茅草屋倒塌,压死了不少人,更别说冻死丶饿死在荒野上的人, 简直不计其数。宋太守上奏, 请求赈灾,朝廷允许他开常平仓放粮, 另拨了两万贯作为赈灾款,相对于雪灾造成的伤害,这简直是杯水车薪。
因为苏轼能力出众,宋太守又想着提拔他, 便时时把他带在身边,四处奔波,筹钱筹粮,打算从附近受灾较轻的地区购进一批粮食,苏轼听说了他的计划,立刻制止了他。
“但凡有大灾, 一定是事前预防不到位的原因,如果想要事后阻止,就必须要付出十倍百倍的钱财,两万贯买不到多少粮食,却会让附近城镇的米商认为有利可图,囤积居奇,更伤民生。”
“可是救灾刻不容缓,百姓们等不及了呀!”
“太守莫急,我有一计。”
第二天,全凤翔府富户巨贾家族的掌事者都被集结到了府衙。
“太守的意思小人怎么听不太懂?这是让我们出钱赈灾?”
宋明看了一眼苏轼,见后者淡然而立,心下稍定,解释道:“不,这是在与诸位乡老合作赚钱,所谓‘公债’,是由府衙印制信物,分股发放,不拘何人,都可以拿钱前来购买,等到了期限,便可凭借信物前来领取本金及红利,初定的是一年期公债利率为百分之二,意思是你用一百文买了代表一百文的信物,一年期满,府衙返还一百又两文给你,在此期间,你们不需要做任何事。”
“这不就是放贷吗?”
“是的,此种制度与放贷大同小异,只不过,向你们借钱的是府衙,府衙不会像寻常借钱的人一样无力还钱。”
众富户心下腹诽,钱都进了官府腰包,谁知道还能不能要回来?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们只是有些闲钱,可不想沾惹官府,于是纷纷摆手,道:“我等都不懂此中奥妙,太守若是想谈赈灾,想必诸位同仁都会慷慨解囊,至于借贷,还是免了吧!”
其实他们还有个担忧就是,宋明太守的任期只剩下一年多了,他们买了这个所谓的“公债”,到时候催债的时候宋太守刚好卸任,后来接任的太守若是不认前太守的政策,他们也无处申冤去啊!
事实上,他们的担忧苏轼已经和宋明分析过了,宋明认为他的办法不错,只是后续的风险太大,因为世上从来没有稳赚不赔的生意,他也没有陶朱公范蠡那样的“点金”手段,到时候还不起债,恐怕名声尽毁。
苏轼想到这一步已经非常了不起了,不过他还无法准确剖析出其中利弊,对于“公债”这种经济理论只是一知半解,曾听王弗对她的弟子讲解过,便记下来了。
无奈之下,他回家问王弗,遇到这样的情况,她会怎么做?
“首先,我会请旨一封,将‘公债’定为官府支出的必要部分,其次,我会专门设立一个部门,将发行公债丶偿还公债交给专门人才管理,最后,时机不够成熟,当下救灾更为急迫,公债你可以慢慢来。”
李书文从外头进来,向王弗汇报:“自江陵府购得米粮三万石,皆已运抵凤翔府。”
苏轼惊讶道:“你什么时候做了这样的安排?”
“不过一月前,见大雪不停,未雨绸缪了一下,我们的船改造过,行船速度远远超过一般的船,所以到得快。”
“那
娘子是要把这些粮食捐出来么?”
“不,你要同我买,救急不救穷,养成了百姓的惰性,很容易造成不必要的动乱。一个制度严明的官府,才更具有威信,百姓们才会放心地将钱财交给你打理,若不然,你猜今日那些富商们为何拒了你和宋太守呢?”
苏轼说:“因为他们怕朝廷依仗权势赖账?”
“就像他们对普通百姓放贷一样,也不过是倚仗自己的权势,强买强卖可不少见,公债的回报率远低于放贷,他们顶多看在太守的面子上稍购几股,你应该把眼光放在有些闲钱,做生意不够本,性格还很谨慎的小市民阶级身上。”
“‘小市民阶级’?这词语倒是新鲜?何解?”
“我一向把乡绅豪族称为‘地主阶级’,把城镇里居住的有些文化,有些积蓄但不算大富大贵的百姓称为‘小市民阶级’,像你呢,就是‘官僚阶级’,阶级基本代表了他们的财化水平,如果你要与这些人打交道,必须注意这一点。”
“我好像有点懂了,”苏轼沈思,“人的出身不同,一般做事的方法会有差异,我想要发行公债,必须先弄清楚哪些是需要公债的人!”
“嗯,所以你兴冲冲地打算发公债,如何利用公债募集来的银钱,你想过吗?”王弗突然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苏轼被她说得一楞,呆呆地望着她。
“这不是有你吗?”
“……”
苏轼说得如此理所应当,把王弗都弄得恍惚起来,她反思了一下,是不是她太宠苏轼,把这个“大文豪”宠得失去了自理能力?
“我总有一天,会不在你身边啊!”
“你傻了么?说什么胡话?阿弃在外间叫你呢。”苏轼笑了笑,指尖点着王弗的眉心,一只手把她转过去,推着她向外走,“好久没陪阿弃好好玩一玩了,他最近有没有向你问起我?”
“苏子瞻,你又在顾左右而言他。”
“十娘,”他从身后抱住王弗的腰,低头在她耳畔轻轻一吻,“我从没想象过没有你的日子该怎么过,也不想知道,你应该问我,我会怎么把你留下来,永远系在身边不放。”
我对你许下的誓言,未有一刻遗忘过。
说过要白首偕老,差一瞬都不算同生共死;说好的“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去;你许诺“岁岁绮年,与君共度”,我就信了,你不要骗我。
“阿娘,饿~”阿弃又甜又腻的叫声响起来,王弗心血一涌,整个人都变得燥热起来,她回首,苏轼坚毅隐忍的表情刻在眉心,让人忍不住心疼极了。
王弗踮起脚尖,勾住他的头,与自己眉心相抵,轻声说:“此生定不负你。”
“阿娘,饿!”阿弃的声音忽远忽近,在院子里飘荡着,想必是他又在到处乱跑,随口说着自己“饿了”,等着从宅子里各个地方随时冒出来的双喜和七喜投喂。
“阿弃真的太烦了。”
“等他十八岁,就把他赶出家门吧。”
“还没弱冠就赶出去,爹爹和阿娘会不会不忍心?”
“那二十岁也行吧。”
两人正窃窃私语,底下忽然钻出来一个小脑袋,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们俩,脆声问:“爹爹和阿娘在做什么呀?阿弃可以听吗?”
“阿弃,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要懂得,察言观色,进退有度。”苏轼一本正经,把他拎起来放在肩头,带他往后厨去,王弗牵着苏轼的衣袖,小心地托着阿弃。
“那是什么?”
“意思就是,既然选择在外人面前装逼,回家了也要一如既往,高冷地对待你的老
父亲哦!”
阿弃在外面可冷傲了,有天邻居小朋友给了他一块山楂糕,他嫌弃糕点里杂质太多,用帕子捏着山楂糕挑了半天果皮,把人家好心的小朋友都弄哭了。所以他应该是个腹黑属性,在家里扮可爱,哄得全家上下无不马首是瞻,出了门就作威作福,纨絝本性暴露无遗,也不知是遗传了谁。
苏轼忽然停下来,对王弗说:“我记得十娘小时候也很喜欢捉弄人的。”
“有吗?”曾经拿狗尾巴草当毛毛虫逗过王瑜的人一脸无辜。
“所以他一定是跟你学的。”苏轼信誓旦旦,似乎真觉得阿弃传承了王弗的机灵善辩。
“才不是,他是跟你学的,你那时候明知道我不喜欢读书,偏偏要送我李太白的诗集,还定时抽查我的课业!”
“没有的事,你记错了吧?我为人一向正派,从不做勉强他人的事,譬如这读诗的旧事,明明是你说过自己喜欢李太白,我才想着教你的,后来你悟性不足,恒心欠缺,耽搁下来,我才说你的。十娘总不会那么小心眼,一直记到今日吧?”
“是吗?我为人一向小气,两万贯买我三万石粮食,我还觉得亏了呢。”
“十娘,公私要分清。”
“我特别喜欢捉弄人,还很记仇。”
“十娘,我错了。”
“阿弃,听到你爹爹说什么了吗?”
阿弃小腿挪了挪,夹紧苏轼的脖子,小心翼翼地问:“爹爹,我听到了吗?”
苏轼抚额无语:“听到了,你作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