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太常景
仁宗追赠范仲淹为兵部尚书丶楚国公, 谥号文正, 而且将来范纯礼和范纯粹都能以荫入仕, 这已经是极高的规格了。据说他下葬的那一天,举城缟素,百姓为之恸哭,送葬的队伍排成了长队,一直送了十里之远。
王弗和苏轼不能亲自去吊唁,就在家中斋戒三天, 茹素一月,为范仲淹哀悼,只是他们的茹素还没有结束,京中就传来了对苏轼的最新任命。
苏轼被破格提拔为泉州知州,令其携带眷属,立即上任。其实苏轼在凤翔府签判任上还不到两年, 突然把他放到千里之外的泉州,若不是升了官, 恐怕很多人要认为他这是被贬谪了。
不过, 就算不是贬谪, 这个任命也让程氏十分担心, 自古以来,中原地区的人们都认为南方是瘴疠之地,气候闷热潮湿,容易得病,去了就是九死一生, 所以在北宋朝廷,贬官都是往南贬,贬得越南说明你越惨。
王弗所知的历史上,苏轼曾在《自题金山画像》中写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是他被贬的三个地方,也是他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光,可他却称其为“功业”,大约也是觉得苦难的生活成就了他的思想和文学,让他的精神得到了升华。事实上,他最远被贬谪到作为“天涯海角”的海南岛,并且在最后一次平反回京的途中死去,长期的贬谪生活带给他的,是燃烧生命换来的文学光环。
仁宗不仅把苏轼派到泉州做官,还将闲在家中的苏辙提拔为监察御史,方便他一边做官一边照顾父母。这一举措,才让苏洵确信,苏轼被突然派到泉州为官,应该有别的缘由。
王弗知道是什么原因。范仲淹的去世,对仁宗也是一个打击,曾经的肱骨之臣老病逝世,让本身就被病痛折磨着的仁宗意识到,自己也时日无多。王弗接到范仲淹逝世的消息后,又接到了仁宗的密信,向她询问杂交水稻和海上贸易诸事,大概是比她更早就收到了范仲淹去世的消息,考虑许久,才想到向她讨教。
把苏轼外放到泉州,事实上也是把王弗放到泉州,泉州温热潮湿,很适合两季稻的种植,再加上自古就是港口,是海上贸易的起点之一,虽然现在还不算繁荣,但仁宗相信,王弗有能力改变这一切,救治凤翔府疾疫一事,就已经证明了苏轼和王弗的能力。
王弗估摸着时间,慧远此时应该已经在日本开始工作了,李书文随船队下南洋去了,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但近两年仁宗私下设立的船务司,因为有了王氏学堂学子的不断加入,研究成果频出,王弗觉得他们已经具备探索新大陆的能力,也希望大宋能够早日找到美洲大陆,带回番薯丶玉米丶辣椒以及天然橡胶。
高产作物对现在的大宋来说非常重要,因为王弗不一定有能力阻止王安石进行变法,因为站在大宋百姓的角度,王安石变法并不全都是错的,变法的失败,混乱的吏治和残酷的党争要付一部分责任,她所能做的,只是尽量提高农作物产量,帮助人们熬过灾荒时期。
苏轼得知要到泉州做官,也没什么担忧,对她说:“虽然都说南方乃瘴疠之地,民风尚未开化,但少时读书,也曾想象过大海的模样,心驰神往,十娘喜食鱼蟹,到了泉州,想来也能吃个够了。”
苏轼不爱吃鱼,其实是不爱挑鱼刺,他从小到大都没吃过海鱼,不知海鱼刺少,等到了泉州,王弗定要让他瞧瞧,什么叫孤陋寡闻,什么叫你看着我吃自己却吃不到。
王弗睇他一眼,问阿弃:“你要不要在家里开个席面,告别你的好友们?”
阿弃搭积木的手一顿,看向王弗的眼神有些犹豫闪躲,他昨日一整天都跟着小夥伴们在外疯玩,床底下还藏着一罐子弹珠。阿弃正疑心王弗知道自己荒废了一天的时间,打算惩罚自
己,先跟他示之以好,让他自乱阵脚,专门等着秋后算账。
“这个……应该就不用了吧?”
“你决定了,不要后悔就好,明日出发,自己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搬不动的就放着,只要轻便的行李,搞不清带什么就去问你七喜姨。”
阿弃最后上马车的时候还是一脸茫然,追悔莫及,看着街头巷尾排成排欢送他的兄弟,深觉还欠他们一顿饭。
一家人先回了开封府看望苏洵和程氏,稍住了一两天,恰巧白芷到了东京,前来拜访。
刚走出不幸婚姻的白芷显然精神抖擞,一身蓝衣干净利落,站在门口朝王弗微微一笑,王弗便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偷偷偏过身子去擦。
白芷大笑着说:“十娘生性爽朗爱笑,怎么见了我就哭起来了?难不成我是专讨人眼泪的小鬼?”
“你别瞎说,我只不过是被风沙迷了眼,顺手擦一擦,哪里哭了?”
“十娘啊,多年不见,你一如往常,未曾变过。”白芷忽而感慨起来,伸出手揽着她的手臂,“回想我们把臂同游的少年时候,真是怀念那时的天真无邪,自在悠游。”
“难不成二十多岁就不能叫‘少年’了?我跟你可不是一个年纪,哼。”王弗跺着脚,假作女儿娇嗔之态。
白芷被她逗得大笑起来,两人进了花厅,看见桌上摆着她爱吃的各色糕点,白芷恍惚觉得像是回到了十年前,那时她们同在棠梨坡求学,还有贪玩爱吃的梁文棋,三人常常捧着糕点,或是看书写字,或是谈天说地,消磨了许多少年光阴。
“难为你还记得。”
“你和梁文棋,一个爱吃酸,一个爱吃甜,这么简单清楚,我怎么记不住?”
“那倒也是。”白芷掩唇一笑,道:“我已听说了你要随官人到泉州做官,为你准备了一些常用的药物,南方瘴疠,可要小心肠胃毛病和风湿,不要贪食了鱼蟹,那东西最是寒凉。”
王弗拈起一块酸桔糕让她尝,不无遗憾地说:“我本以为你回东京,能与你好好聚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任命来得急,明日就要离开。不过你我都是经年交情,话也不用多说,但见这天上的明月,便知这世上有人彼此牵挂着,我要去那天涯海角,明月升起的地方,你若想我,擡头看看便是了。”
“看来苏小官人确实文采斐然,竟把你这个爱说大白话的,教得如此文雅含蓄。”
“昔日文雅含蓄的白芷姐姐,如今也爱说大白话了,大概是随了我吧?”王弗反问,白芷还未笑,她自己就笑个不停。过了一会儿才正色道:“我不与你多说闲话,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交托于你。”
“何事?”
“我去了泉州,凤翔府的济世医学院恐怕无人看管,正需要你这样一个精通医术的主事前去镇压那群毛猴,只是不知你有何打算,想不想去。”
白芷也肃然正色,神情认真,道:“本就打算将毕生托付于医学一道,父母亲有哥哥照顾,我也算后顾无忧,若有这样好的地方,能供我专心钻研医术,我自然愿意。”
两人相视一笑,达成了共识,于是白芷便成了济世医学院的新院长,代替王弗行一切权柄,也担下了所有责任。王弗做事之前,从来都会撰写一份计划书,济世医学院成立之前,她就花了三年的时间研究如何运营一所医学院。白芷既接了手,王弗便把那计划书一并赠送给她了。
“放心吧,我定会倾尽全力,不辜负你的信任,愿你在那天涯海角之地,一展宏愿。”
将济世医学院的担子卸下,王弗也轻松了许多。第二天,王弗和苏轼,带着阿弃与陈留,及一众有做官吏经验的门生,和一些船政上的特
殊人才,动身前往泉州。
一路上,正是最好的旅游季节,处处山水清明,景色迤逦,虽然旅途多有奔波疲倦,但对于这年轻的一家人来说,都是新奇的体验。
只是时间紧张,不够他们到处游玩,有时走在野外,遇不到投宿的驿站邸店,他们还得露营,或者连夜赶路。因为人员众多,浩浩荡荡一大队人,又没有带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路上还算太平,没有遇见什么打劫的盗匪。
一行人走旱路,再换水路,从开封府一路南下,在旅途中未曾多做停留,终于在嘉佑七年的十月到达了泉州。
泉州又称“刺桐港”,这一年的泉州,还算不上一个大的州府,因为相较于南方最大港口广州而言,它所承担的海上贸易量比例较低,人口也比较少,但已经是明显的港口城市,依托港口码头建立市集坊肆,有少数外国人行走其间,山林间丶城市中甚至矗立着外国寺庙。行走在泉州街头,人们的肤色丶服饰和语言,都充分说明了,这是一个人员构成极其覆杂的城市。
众人站在泉州府衙前,耳畔传来他们完全不懂的南方土话,嘈杂混乱,心头忽然布上了阴霾。一路走来,早知道了各地语言有一定的差异,还闹了不少笑话,但好歹还听得懂一丁半点,可进了这泉州地界,他们真是觉得,耳朵白长了。
王弗拍着阿弃的屁股,在他耳边轻声笑道:“阿弃,你年纪尚小,正是学语言的好时候,我命你半年之内学会当地土话,不然……呵呵。”
阿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