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夜渐深,下厢房的男人们用完餐宴,开始进入到扯闲篇儿的环节。
众人谈着唠着,时不时掀起一阵哄乱,大笑大闹。想来已是酒过三巡,被激起了那股热络振奋。
吵嚷声如浪潮般一股又一股的拍打上来,传进正屋,但却并不显聒噪,而是为原本相处尴尬的两人,多增添了几分自然。
宋辞很感激这种欢腾的氛围,使得自己融入其中,哪怕与他共同沈默着,也不会让场面冷下来。
竟莫名有一种……小时候随父亲回乡过年,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朋友丶邻里乡亲欢聚一团的感觉。
这种感觉自从独自生活以后,很久都没再有过了。
她放下筷子,愈渐沈浸,神色倦懒舒适,用双掌托着腮帮。
“开店啊……”她微微歪头,思绪抻长:“不久之前,有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
“只不过当时他提出的是四六,你三七,你竟比他还要黑……”
萧让尘无形当中,呼吸一窒,随后过了好久,才长长吸一口气,舒缓道:“我三,你七。”
宋辞不理解:“那你图什么啊?”
对啊,他图什么呢?
曾经波纹自冰下漾起,无论细微还是汹涌,尚有可以视而不见的理由。
他不去想不去猜,逃避去追溯他对她的心意……
可终有一天,当这句疑问被剖开揉碎,如此直白鲜明的摆上桌面,连萧让尘自己都忍不住开始质疑。
他之所以能够走到如今的高度,本领手段可见一斑,绝不容任何的庸慈枉善。
在他自己眼中,毫无来由的慈悲向来是多馀的,更不需要对谁特殊关照。因为生性冷淡的人突然展现关怀,就像是寒冬腊月里的乍暖,都是让人感到反常的存在。
但居于顶峰,身上需有一些担当与责任,注定无法像普通百姓一样,高高挂起到极致。
所以他专门聘了一些门客,以他的名义寻觅扶持寒门贵子,或是布衣良才。予基础的钱财帮助,引领其走上仕途,任职朝廷。既有助于人,又能为自身积养人脉。
同时,每年他亦会授意下属州县的亲信,开仓放粮,周济百姓……
看似做了许多好事,实则没有任何一个受益的人,是他真正出于情谊而出手相助的。
无非是生为人最基础的善意,以及目的性的付出,后无形中收获到至关重要的回报。
现今整个西丘上到官员学子,下到百姓,甚至乞丐,无一不念着“摄政王”的好。
只有萧让尘自己知道,他所谓的善,是一视同仁的。而当一视同仁的善,不被施善者记挂在心上的时候,即便是善,也会显得格外冷漠。
当善与冷漠,无从分辨时 ,也就变得无所差别。
但此时此刻,他对她的善意,和那些人似乎是有着区别的。
宋辞不走仕途,在官场上帮不上他的忙。若说赢民心,赈灾和放粮两样,便足以赢得铺天盖地的敬仰,何必化简为繁的去一个个救助?
至于银子?
他扪心自问,自己真的缺那三成银子吗?兴许连他养半个门客都不够。
萧让尘只是尝过火锅后,擅用精明的头脑谋算,单纯觉得这会是一个好商机,肯定会赚的盆满钵满。
这对她有益……
萧让尘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想法,不禁猛的一惊。
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舍己为人到这种程度了?
他只想到了对她有益,完完全全没有在她身上,衡量过自己的得失!
这……太可怕了。
黑洞洞的眼瞳深不见底,幽暗深沈,里面除了映出火锅的雾气缭绕,还透过薄雾,勾画出她的轮廓。
与此同时,她明媚的水杏眸也倒映着他的面庞。
其中是探究,是疑惑,是猜忌,是防范思量。
在宋辞眼里,他与权贵为伍,兴许地位没有陆行川尊贵崇高,但和她这种平民百姓相比,钱权都是要压过一头的。
一直以来,常听说生意人不做赔本买卖,两人关系应还没到那种抛开金钱之外的关系,所以……他一定是另有所图。
萧让尘何等聪明,当即看穿了她的质疑,在原本就心虚自乱阵脚的情况下,稳固着自己不动声色的神态,佯装泰然:“不图什么,恰好想到了,就说了。”
见她不信,忙换了个口径,找了个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相处这么久,我们应该……也算是朋友了吧?”
这曾经,是她对陆行川的说辞。
好巧不巧,当初的她与现在的他,两者都是心存情愫,欲盖弥彰……
而回想彼时她的期待,他语气清淡许多,意味模棱两可,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她的回答,拿这个朋友可有可无。
但若熟识他性子的,断会吃惊于他天差地别的妥协与让步。
“你的厨艺确实很卓越,鲜少有人能与之相比。与其藏匿蚌壳内,不如脱颖而出。”
“现下,整个西丘尚还没有这等新鲜吃法,一经推出,必定火爆。反之,如若你蒙头在府中,无论做出多少,终究是枉费。”
“最主要的是,火锅不同酒楼饭庄。若开间酒楼,食客点凉点热,点荤点素,遇到饭时人再多些……他们喜欢的都是你的手艺,在不可外泄的情况下,道道都要亲力亲为,你怎么忙的过来?”
“火锅单一纯粹,每日备好锅中的……叫什么?”
宋辞听着,在适宜的时候轻声提醒他一句:“汤底。”
“对,汤底。”他继续道:“备好汤底,备好肉和时令鲜菜,召几个帮厨,按你要的形状改刀。”
“你仔细想想,这不好吗?”
宋辞不是墨守成规的封建古人,随着她穿到千百年而来的,不止厨艺,还有她不凡的经商头脑,杰出的经营理念,以及一股子冲劲儿的敢想敢干。
她早就有开店的想法,这一点与他倒是不谋而合。
过去想着开食肆酒楼,施展百般厨艺,落下一样她都心疼。
可她忽略了有句话叫贪多嚼不烂,就像萧让尘所说的那样……在没解决好食肆后厨分配问题的时候,火锅是最好的选择。
宋辞遗憾地皱皱小脸:“你说的都有道理,可惜,我没有银子……”
“前期的一切花用,我来出。”他淡然地眨了下眼,长睫在眼帘前划出弧线,口齿开合。
机会摆在眼前,她动摇又不敢过度轻信。
“这样,我们立字据,按印画押。”他了然她的忧虑,想尽可能连接起信任与平衡:“前面我出了多少银子,包括租金,装潢,采买桌椅炊具,聘人,食材等等……所有都挂在账上。”
“开张后纯利我们五五分成,直到把我出的钱全部补完,这店正式归你,我每月抽两成分红。”
“比起借钱还钱,我后续还要继续抽成的,不算吃亏,这样总行了吧?”
嘴上说着自己不吃亏,听起来也好像空手套白狼的样子。但这事要分站在谁的角度去想。
在萧让尘看来,现如今赚赔与否还尚未可知,可他从口袋里掏出的,却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
即便后续店铺争气,把本金还回,后续按月分钱……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点蚊子腿肉,根本算不得占便宜,买他愿意担风险的那份心思,都远远不够。
反观宋辞,她才是整个交易中能真正做到空手套白狼的一方。
第一萧让尘只说赚,没说赔,更没提让她承担责任。
第二,她空乏一身本领,怀才不遇。若没有他的帮忙,别说店铺的八成,一成她都赚不到,只能继续经营自己的小摊位。那摊位每天的盈利,又怎能跟铺面相提并论呢?
她重重拧起眉头,喃喃:“让我再想想……”
萧让尘也不逼她:“不急。”
“我有一个问题。”宋辞略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没赚到,赔了,以我现在的能力,岂不是要还一辈子?”
萧让尘也细微皱皱眉毛,意味深长:“一辈子?”
“你看啊。”她不解风情,还掰着手指跟人家细算:“以前,我这一天是几十文,现在好了,偶尔能赚个几百文。就算有一个陆行川那样的食客,给二十两,那我一年就是……”
“二十,二十二,二十五,二十六……陆行川这样的又不是常有,以后没准再也遇不到了,那每月,我想想,二十七,二十八……”
“开一家铺面要不少钱吧?几十两?不不,应该要几百两……”
“天啊!”她瞪圆了双眼:“那不得要还到我七老八十了?”
萧让尘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柔软。夸张些说,一股凉气儿从脚底窜到大腿根,爬过脊背,又直接顶到后脖颈,整个人酸麻发痒,差点打了个冷战。
他没对着她煞有其事,只是默默的,自顾自说了句:“不要你还,每月抽空给我做道菜便好。”
宋辞埋着的头从两只手指里擡起来,似是没听清:“啊?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他浅浅应答。
“做菜?”她其实隐约捕捉到了几个词句,听的不真切罢了:“你的意思是,做菜还帐?什么菜那么值钱?而且,那得做到多久才能还清啊!”
他缄默,未语。
只是那一刻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或许她说的对,最好……是一辈子。
——
吵吵闹闹中,这夜过去,海棠园的灯烛终于熄灭,重新归于寂静安稳。
吃罢了火锅,炭炉慢慢冷却,从火红变得灰白……宋辞垂头说她要再好好考虑考虑。
于是,萧让尘与府内众人在将近戌时末左右,谦言退场,那客气的样子仿佛她才是别苑的主人。
他带来的下人个个对她敬重爱戴,丫鬟婆子纷纷笑盈盈问礼,男丁们就算有的喝的酩酊,亦由同伴搀扶着,隔着避嫌的距离,毕恭毕敬的道声安。
其实他们本不想如此失礼,但“笑起来闹起来”这件事,是通过息竹的嘴传达给大家的,原是萧让尘的意思。
要不然这么多人三更半夜聚集到一处,除了宴请摆酒席,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由头。
只有他们真正欢歌笑语,推杯换盏,叫外人听了或许会议论,但挑不出太大的毛病。
反过来这么多人全都鸦默雀静的,那才让人感到疑惑。
借着这个机会,众人也吃喝玩闹了个痛快,可以说整个海棠园,每个人都十分的愉悦自在。
但到了第二日清早,萧让尘和宋辞先后从自己的房中醒来,有序的恢覆了往日的行径……这才听说,原来昨夜,陆行川和陆夫人狠狠吵了一架,闹了好大的不痛快。
宋辞赶着丫鬟们上早膳的时候,在背后偷偷望了一眼。见陆行川展现出一种一反常态的阴沈压抑,简直和平日清朗阳光的性子截然相反。
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不知矛盾因何而起,有些好奇,亦有些担忧。但主子们的事,尤其是陆家母子,她觉得自己还是少打听为妙。
自从经历了那件事,宋辞便下定决心,自保周全。
既然人家看不上自己,那就不要死皮赖脸的上去讨嫌,过好自己生活便是……
然而树欲静,风却偏不止。
早膳过后,兰婆子再次找到她,传话说夫人有请。
相似的时辰,同样的地点人物……宋辞原还犯愁,想着该怎样应对她的刁难。
结果这一次,她竟态度骤转,诚恳亲切,甚至带着点央求。
陆夫人提出,要带宋辞回京城,让她进恒宁侯府……
前提是,她要负责劝陆行川一起回去,学着接管家业,娶妻丶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