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提及某人,宋辞心下憋闷郁结。
她像只倔强的小牛犊般,撇下陆行川独自回到前堂里生闷气。
拾起墙角扫帚清理地面积尘,一把剩不了几根毛儿的芦苇穗被抡得虎虎生风。
叶小四打老远瞧见,跑上来制止:“哎呀!咳咳!辞妹妹!你不嫌呛得慌啊?”
“这扫帚是上任东家留下的,没几根穗子了,我想等收拾差不多时,连着规整下来的破烂一起扔了,你怎么还给用上了?”她夺过扫帚:“行了,你风寒本就没好利索,这些天又里里外外的忙,搞得脸色难看的很!赶紧去歇歇吧,这儿有我们呢!”
宋辞手中一空,被推搡走,她愈发失魂落魄,没着没落地顺来块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桌子。
至于这腔沮丧的来由……她心绪一动,记忆退回到八日之前。
那天云沈日深,阴霭霭的笼罩在半空中,惹得人平白跟着烦躁。
叶以晴受了宋辞的委托,到镇上给她采买香料。
起初独独买了沈香一种,宋辞闻过之后,非常确定不是自己记忆中的味道,于是柔言软语的求叶家姐姐再去一次,甚至许诺给她些劳苦费。
叶小四心肠耿直,人也热心,前前后后去了镇上四家香料店,将市面上每种都买上几钱。
她去了大半天累得气喘吁吁,连口渴都舍不得喝碗茶,还是跑回家将剩的钱尽数交还给她后,回身舀起缸里的水,咕咚咕咚灌个痛快。
喝完水,用手背擦了擦溜下来的水渍,叶小四蹲在矮桌边,好奇地看着宋辞一个又一个地试香。
家中没有考究的香炉,宋辞自认为没那么金贵,往后并无继续用香的打算,所以也没有去买。
反正只是闻味道嘛,简单压一压,用线香点燃即可。
乌沈丶杜衡丶檀香丶苏合丶安神丶甘松……即便每样一点点,也花进了她大把的银子。
烟雾如乳白绢丝,升腾袅绕,亦如扬州城善歌舞的姑娘,玉手水袖,妖娆柔荑……用手指打着圈儿滑动向上。
飞烟转瞬消散,几两银子眨眼间便被烧得精光。
宋辞失落地垂下手臂,脸上的表情似是要哭出来。
心疼银子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银子花下去了,线索没找到,让人有种人财两空的懊恼。
“辞妹妹,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你记错了?”叶小四鲜有的压低音量,小声道:“要不就是种类太多,熏晕头了!”
“镇上的香料铺我挨个儿去了个遍,所有的香都在这!”
宋辞也曾怀疑过是自己的记忆产生了偏差,尤其是一样接一样的闻,多了,嗅觉混淆也是有的。
可深深嗅了一下,脑中熟悉的味道独树一帜,依旧鲜明,就像是一滴油落入清水中,任如何搅动,都不会轻易与水相融。
她摇摇头:“不,我没有记错,确实没有我想找的香料。”
叶小四略显的有点激动:“可是我真的都去过了啊,每种我都……”
宋辞看向她,解释道:“我知道叶家姐姐办事妥当,这一遭也很是辛苦,我没有扯到你身上的意思,而是说……那种香,真的很奇特。兴许是某个制香高手的独门秘方,亦或许……弥足珍贵,在市面上不流通,所以我们才找不到。”
“你要这么说……”叶小四大咧咧用手搓着下嘴唇:“我突然想起来,会不会是那什么龙涎香啊?”
宋辞皱起眉,疑惑中带了点笑意:“嗯?”
“哎呀!之前听人家讲话本时说起过,似乎很贵,而且只有皇亲贵族才有资格用!”
宋辞哭笑不得:“姐姐,平时少听点话本……”
再说了,皇亲贵族?
你见过哪个皇亲贵族能大半夜的,跑到山上用那种古怪的方式救下她?
她自嘲一句后,继续挖空心思的苦想,怀疑是不是打从一开始,自己就搞错了方向。
难道不是香料?
可在这个时代,没有香水洗衣粉沐浴露香皂,还能有什么东西能让浑身充满香气呢?
那日过后,宋辞冷静下心神,想着怕别是太浓太杂,自己辨错了,于是又分批试过几次。
沙砾中寻珠,结果可想而知……
没找到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她日日闻香,竟莫名淡化了记忆里的味道,一觉醒来怎么也回想不出!
宋辞忧心至极,连忙再次拜访别苑,试图在陆行川身上找回记忆,并切实的与自己买到的香料对比判断一下。
好巧不巧,陆行川没在府上,让宋辞扑了个空。
她正想离开,脑中莫名浮现出一个淡漠的面孔,于是想着要不要从离开的路线折返,去打个招呼。
来都来了,两个主人家一个不见,贸然来访贸然离去,总觉得有点失了礼数。
宋辞转身正欲往回走。
突然,前院儿斜门廊之下,一道半人宽的缝隙里,有抹扎眼的雪白,映入她的眼帘。
她鬼使神差,加紧脚步地探查过去。
原来这后面直通草场和马厩,有几个马夫正牵着四五匹颜色各异的良驹,从外面走回来。
宋辞挨个打量那些马匹,正出神,末尾洁净如雪的颜色褪去遮挡,由远至近,令宋辞神经一紧。
马夫见她走来,热情地打着招呼:“是宋主膳啊!哦不对,该称宋姑娘才对!您今儿怎么有空来府上?”
她对马夫笑笑,眼神却盯在白马身上移不下来:“这些马……都是清晖别苑的吗?”
见她疑惑,马夫答道:“对啊!都是主子的千里良驹。”
他边抚摸着马儿光亮的毛发,便笑着说:“别看只是几匹马,人家的身价可金贵着呢!喂的草料那都是极精细的,比人吃的黍米价钱还高!而且日日都要带它们出去跑几圈!可累煞我了!”
宋辞心不在焉地点头,字句从左耳朵进,打右耳朵出。
她缓缓凑上前,还没等查看这白马身上的细节……它却随着她的走近,闻到了她的味道,一个劲儿地往她身上蹭。
“耶?真是怪了事啊!”马夫惊奇道:“荼雪性子高傲,平日谁也不肯亲近,就连我伺候了好几个月,见我仍是爱答不理!如今初遇,竟肯和宋姑娘亲热,当真是奇缘!”
宋辞抱着它硕大的头颅,将侧脸缓缓贴上它的头顶……
或许这世间的白马众多,如此品相的,在宋辞这等外行人眼里亦是不乏。
可能将她一眼认出来,与她亲昵的,除了当晚的那匹,绝对再无其他。
她擡起头,爱怜地抚摸它,嘴里边问:“它叫什么……舒……舒雪?”她不确定地咬着短促的字符,询问道。
“对,荼雪。”车夫听她发音读的对,也不知她作何理解,且确认了一遍,然后照猫画虎卖弄道:“荀子曰天子御珽,诸侯御荼,礼也。主子取了荼字,外加这马洁白胜雪,一来二去这名字便叫下了。”
宋辞抚摸着荼雪光滑的毛发,愈来愈心生欢喜:“真是个好名字。”
名字只是锦上添花,她的喜爱更多来自它本身,亦或是它与主人舍身相救的那段恩情。
与马夫浅浅交谈过后,宋辞依依不舍地告别荼雪。
对于先前马夫所指的“主子”,她始终记在心头,耿耿于怀。
在返回前厅的路上,宋辞若有所思……
这清晖别苑有两位名义上的主子,一位是陆公子,另一位则是萧公子。
起初她以为清晖别苑是侯府的财产,直到陆夫人到访,这个念头被否决,宋辞这才意识到,陆行川未必比萧公子高一头。或许,他们二人不是主仆,而是同窗或朋友?
又据陆夫人介绍,清晖别苑乃是一位王爷名下的家产,如今只是借他们暂住。
“所以,马夫口中的主子,到底是萧陆二位公子,还是那位王爷呢?”
她嘴里小声嘟囔:“可即便荼雪真正的主人是王爷,也并不代表期间不会被旁人借用……”
“果然那晚黑崖山上的人,还是出自他们之间吗?”
边走边暗想,很快来到前厅。
伺候的丫头告知她,萧公子在后院,不在前厅,她又马不停蹄地奔往后面。
一进拱门,里面匆匆而过几个身影,忙忙碌碌往正屋里赶。
宋辞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瞧了两眼,便决定不多事,安静去往偏厅等人。
须臾,底下人垂首上前回话,客气的请她改日再来。
她心中急迫地想要知道真相,执拗地告诉他自己可以等。
小厮无奈,再度踏入正屋给她传话。
屋里人打死不见,前厅的打死不走,结果犯难的却是中间夹着的那个。苦了他来来回回往返两人之间,传着无论几次内容依旧一致的对话。
很快,小厮又从屋里出来。这次他换上了副冷脸,决绝冷淡地送客,表示自家主子不想见她,还望她好自为之,不要继续纠缠,以免闹得失了体面。
宋辞震惊之馀,还有种折了自尊的愠怒。但事后想想,好像确实是她自找的,于是便化羞愤为神伤,一连半个月过去,仍对“萧”这个字,对“萧公子”这么个人精神过敏,妄图逃避。
现如今她的小食肆要开张了,大喜的事,到访者无不恭贺,让她喜笑颜开。
她可不想平白请来个祖宗,惹她一肚子的火气。
于是宋辞千叮咛万嘱咐,让陆行川一定不要告诉萧让尘,并且小心眼儿的将他那句话,原数奉还——告诉他,我不想见他!
陆行川见她坚持,只好点点头。
实则他很清楚,当日萧让尘之所以不见她,是因为正处于伤口发脓溃烂,高热不退的困境当中。
他不仅无法见她,更不能让她久留……否则吴医令即刻便会赶到,老人家不知情又坦直,难保不会一下子说漏嘴。
“其实,你倒也不必如此迁怒于他。”弱弱替萧让尘解释一句,不知宋辞有没有听清,他叹了声,不再细说。
人总归还是自私的,而且是萧让尘自己不愿意让宋辞知晓,他又岂敢自作主张?
最后,便只能容这误会,越结越深。
——
腊月二十,漫天飞絮飘摇而落,似挥若撒,无声间笼罩着遐州城。
清晖镇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遥望它通体雪白,皎素如洗,似是一层绵软厚重的棉衾搭在上方,压下所有兵荒马乱,为世间弥上一层纯澈的假象。
玄武大街正中央地段,一间不大不小的店面挂着红绸花,宾客蜂拥而至,热闹非凡。
宋辞在铺面后方的屋中,正想出门,却被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堵在屋里,按到妆台前。
“哎呀!”她无奈地拨开肩膀上叶小四的手:“许多宾客都到了,我得赶紧出去接应,就别梳妆打扮了!”
叶家老三和老四,润弟,以及陆行川你一言他一语,吵得她头疼。
“这是你的店!你是老板娘!不打扮的光鲜亮丽些怎么能行?”
“对啊对啊,尤其今天又是头天开张!辞妹妹绝色的容颜再穿上陆公子精挑细选的这些衣裙!绝对能艳冠群芳,让人眼前一亮!”
就连婆婆都跟着笑盈盈地附和:“东家还是要有东家的派头,你平日里素净惯了,趁着今天打扮打扮也好。”
“是啊小辞。”陆行川将承放罗裙的锦盒往前推了推:“这衣裙极衬你肤色,还有这位是玉湘坊手最巧的梳妆嬷嬷!万事俱备,只差你一个点头,今天大好的日子,你就别推脱了!”
宋辞气极反笑:“我开的是食肆,又不是青楼,打扮的如此艳丽做什么?”
“不,不,不。”陆行川轻飘飘的,字句分明地拒了三声,然后反问她:“你没听说过‘秀色可餐’吗?”
“出尘绝艳的美人,烹制出的珍馐美馔,这二者相结合,想必一定会事半功倍。”
她无奈笑笑,只好妥协。
一炷香时间过后,宋辞在梳妆婆子的捯饬下,带着连身边人都倒吸冷气的惊艳视线,来到食肆前堂。
她从长而弯曲的赤棕漆面榉木梯上缓缓走下。
绮缎绣花鸟的精巧玉履藏在流转的裙裾中,似隐似现,稳且轻地踩在踏跺上。
堂内众宾客纷纷噤声,不约而同向上方张望去。
宋辞心底莫名掀起一丝紧张,随靠近人群而愈演愈烈。
忽然,人群中一道身影吸引过她的视线。
那人颀身玉立,仿若与周遭隔绝。一对狐狸眸充斥满覆杂神色,隔着万千攒动,直直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