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初闻,宋辞微微怔然,心间“咚”的一声,慢了半拍。
就好似在悬崖边行走时,不慎踩空,一整颗心重重跌落到幽暗的谷底。
她从怡然的状态中剥离,渐渐凝起眉毛,无声地反覆确认他话中的内容。
他要回京去了。
他要走了。
他,马上就要离开她了……
“嗤。”宋辞装作无所谓的轻笑,轻描淡写摆摆手:“这是当然的啊!你生在京都城长在京都城,早晚都是要回去的!何况现在还出了这等事!”
“讲真的,看你凛若冰霜不苟言笑的样子,脾气这么差,你要是任人毒害毫不还手,连我都看不起你!”
她故意以轻松的语气说着过激的言辞,宛若用刀子往自己的心口上扎。
其实,自打陆行川离去以后,她对这种事早就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
木逝归本,叶落归根,一个京城人士,他的亲人他的家产,他所有回忆的承载都留在那里。
京城是他的家,他总有一天会回去,不过是早早晚晚。
可当这一刻猝不及防的降临,她想尽理由去安慰自己看淡看开……
是了,她很轻松的接受了,并且言笑晏晏地跟他打趣。
只是莫名的,这枕头变得不软了,被子不暖和了,眼前的一切都缺乏了兴致和光彩。
萧让尘将她的反应尽收于眼底,看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却依旧要佯装洒脱,他为之开心,同时又无比难受。
原本只需他留在北境,他们便会长厢厮守。
一旦他离开,两人注定天各一方。
他将视线紧紧停驻在她身上,细细描摹,毫厘不差的印在脑海里。
那一刻,他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他想带她走。
想罢,连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凭什么呢?
他是她的谁?又要以什么身份让她跟自己离开?
虽然萧让尘定会给她比现在好一千倍一万倍的生活,但她的意思他早便听过了,她根本不想这么早成亲嫁人。
若是朋友,他没资格带宋辞走,她名义上的家人都在这里。
若是求娶……
呵,想来他这堂堂的承王府正妃,她亦是不屑一顾的。
尤其,待重回漩涡中心,暗中有数不清的汹涌。他不敢有软肋,更不敢让她成为自己的软肋。
他怕保护不好她,反将这快乐单纯的小厨娘带入万劫不覆。
“距离启程,中间还有几日空馀。”
“等我走后,恐怕就再也吃不到这独具滋味的餐食了。”
“能不能再为我烹制几道?什么都好,我愿意出十倍的银子。”
一阵酸涩朝着鼻腔汹涌而来,宋辞缩了缩嘴巴,从口腔里面将颏唇内侧的肉咬住,以控制自己不要没出息的哭出来。
这种时候哭,简直比误会他中毒哭还要更丢脸!
她没说话,萧让尘又道:“近日频频去食肆闹事的人,幕后指使找到了。”
“他们的主子,确实乃遐州城内几家酒楼的老板,但那些老板亦是受了夕夜的指派。目的是通过与你结交,从而接近我。”
“等我走了,那夥人便不会再继续找你的麻烦。”
“往后你好好经营,有难处便去找新上任的知县。我会在走前为你打点好,确保你无忧。”
“我在京里也会听着你的消息,希望你有天能实现你的愿望,将分店开遍西丘。”
这一走,叫他说的好像永别一样,宋辞禁不住,吸了吸鼻子。
“你们都走了,我又没有朋友了……也没人再与我共同保守那个秘密了。”
他看着她伤心,无计可施,只能反覆强调,做无用的安慰:“之前你不是说过吗?我们是永远的朋友。我会继续帮你保守秘密,也会始终记得你。”
宋辞委屈中带着微不可查的埋怨:“可除了梦里,我们还能在哪见面?这样的朋友又有什么用呢?”
萧让尘垂下眼眸,许久,才清浅道出一句:“对不起……”
她的心支离破碎,所有希望皆雕零于他的歉意中。
想来是再无任何馀地了。
他们注定还是要分别。
“好了。”闭上双眼,让眼泪顺着悲伤留回心里。
明明只是一个朋友。
人生当中有那么多的聚散离别,分分合合,即便一个人对她来说很重要,融入了生活,形成了习惯,但也没人会陪她走完全程。
在现代的节奏中,她经历了学前丶幼稚园丶小学丶初高中丶大学,工作,甚至是通过兴趣娱乐……
每个阶段都会有不同的朋友和玩伴,走走停停,花开花败。
身处其中时,所有朋友都不可替代,总以为此生未来的日子里都会有他出现。
最后分离,疏远,直至淡忘。
应了那句话,世上没人会永远陪着你,谁没了谁都能好好的活着。
她以为她早已在更叠中慢慢适应,习惯离别。
可不知为什么,与他分离,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神伤。
再次睁开眼之际,她逼着自己回归冷静。
不能因为某个人,而影响自己的情绪,打乱原有的计划。
她必须要离开这里。
“既然要做戏,我待在屋里太久难免会惹人怀疑,尤其息竹和辰云又都不在。”
“那我先走了,安公子还在外面等我。”
听到她亲昵的提起什么安公子,萧让尘没由来生出一丝妒忌。
他略有阴阳怪气道:“夕夜没办法在外面等你了,因为他此刻正在别苑地下的牢房。”
宋辞捕捉到地牢等字眼,下意识有些愤愤不平,心想你凭什么关押人家?
转念细想,从中发觉出不对劲:“谁是夕夜?”
“你那位安公子,他根本不姓安。他名叫夕夜,鹘族王室十九王子,也是鹘王最小的儿子。此番来西丘,与废太子勾结,企图对社稷不利。”
宋辞短暂忘记伤心,被狠狠震惊:“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萧让尘:“合着我最开始说的话你是一句没听。”
她干干眨巴两下眼睛,垂眸缄声。
氛围一度变得僵持淡漠,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小辞,你回想一下,自我们认识以来,彼此相处的怎么样?”
“我们发生矛盾了吗?还是我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
“的确,率先离开,是我失了约,因为有些事我不得不去处理。可我走了,并不代表以后永远不会再见面。”
“我在清晖镇停留的时日不多了,我想和你心平气和的好好过完。”
“临走前留下的结,若解不开,见不到面的日子里便会越结越深。我不想那样,我想我们快快乐乐的度过,笑着送别,而后,还会迎来喜悦的重逢……”
也许是宋辞太在意他了,以至于他因个人原因骤然离去,她会在伤心之馀,有种被背叛的委屈。
可听他这样说,她又开始于心不忍。
“我没有赌气,一会儿我是真的有事……”她低头绕着手指:“按原计划,与你在食肆里用过午饭,半个时辰后便要和文先生去见他的同窗。眼下耽搁这么久,时间快到了,失约就不好了!”
“为何要去见文先生的同窗?”
她想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为了避开他找借口扯谎,这都是正当的理由,所以老老实实答道:“我打算送小锦和宋然进学堂,文先生那位同窗恰好有办法,所以……”
宋辞的回答很认真仔细,软软慢慢的道来。
说至一半,他有些不平衡:“为何不来找我呢?”
“今夜之前,我便能将事办好,明日或后日即可入塾。”
宋辞斩钉截铁的拒绝:“不用了。”
她挑起视线,直对上他的眼眸:“起初我是怕太过于粘人,事事都要麻烦你,会惹得你厌烦。”
“现在看来亲力亲为也没什么坏处,等你回京了,我再无人可依托,凡事还是得自己做。与其到时碰壁,不如慢慢成长。”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从现在开始,不要再帮我的忙了,让我自己想办法吧。”
她露在被子外面,垂下床榻边的脚轻轻着力,从侧坐站起身。
“如果近几日,你有办法离开别苑,到食肆来,我备酒宴为你送行。”
“若实在没法子,怕暴露影响计划,那我便做好菜食,送到别苑。你想办法掩人耳目,将餐盒拿进去。”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请求。”
“在你离开前,能不能将二姨娘和宋姝下毒的证据留给我?”
“虽然不算确凿,无法敲定她们的罪行,可这是我唯一的一丝希望。”
“过去总想着来日方长,但你要是走了,我连这仅有的渺茫希望都会破灭,再想报仇就变成了绝无可能。”
“所以……”
她拖长尾音,等待他的回答。
萧让尘义不容辞:“好,我会想办法,助你一臂之力。”
她缄默着点点头,起身离开,踏出了主屋。
空留萧让尘在原地,望着温热犹存的被子枕头,怔怔出神。
“殿下。”息竹从外面重返,低着嗓子小声唤道。
原来两人为怕穿帮,没有去到院里,而是一直避在主屋写画读书的小厅内,距寝屋尚有一定的距离。
“她走了吗?”
息竹俯首回答:“是,由辰云护送着回食肆了,殿下放心。”
语毕,他顿了顿,继续问道:“地牢里的人……该怎么处理?您要亲自去审吗?”
“我不是中毒濒死了吗?审什么?”萧然尘微扬了扬眉毛,住声片刻,将上位者的威压彰显到极致,轻描淡写道:“先押着吧,除了每日送饭食,任何人都不准跟他说话。”
他眼眸里带着似有若无的嘲弄发笑,拽过她盖过的被子,又将她放在倚靠的枕头垫到自己头颈之下。
安安静静平躺,盖好被子,合起眼睛。
就在息竹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不解的歪歪头,揣测他的心意。
这时萧让尘又重新睁开眼:“他那个人,用得着审吗?”
息竹顺着这番话细想想,挠挠后脑勺,忍不住笑了。
鹘族,建朝至今一向以勇猛彪悍闻名。王室的十八位王子,个个骁勇善战,大有以一敌百的气概。
唯独十九王子,空负高挑俊朗,文不成武不就。因那一份难得的清澈无害,被鹘王和十八位哥哥所呵护宠爱,民间暗地里也称他为十九公主……纯良愚蠢,又格外美丽。
想来也是,毕竟能在毫无后手的情况下,贸然闯入敌对方的地盘,由此便可以见得他心性的单纯。
息竹笑够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殿下,若是他寻死,那该如何是好?”
萧让尘眼眸已然合起,一副小憩之态,沈默了一会,道:“他不会的。”
“那要是他拼命叫喊呢?”
“给点吃的。”
“累了,就不喊了。”
“好。”息竹抿嘴发笑:“既然您已重新躺回床榻,属下这就去将窗子掀起个缝隙。如今天气慢慢热起来了,门窗紧闭太久屋里发闷,也是时候该透透气了。”
将外边罗汉床后的窗支起细微的缝隙,一股清新鲜活的气息扑鼻而来,其中夹杂着植物嫩芽的芬芳。
处于不远处的脚下,有不甘的年轻男子高声呼喊,亦或将内幕一股脑交代而出……
可惜钻出土壤,再冲破青砖,攀墙越瓦,最终还是一思一寸在风中消散。
偌大别苑内依旧紧张忙碌的运作,独留海棠园耳根恒久的宁静。
——
半时辰过后,宋辞回到食肆与文先生汇合。润弟担忧她身为女子,与文先生和同窗两位男子在酒楼见面,怕会引人非议,特意叫来了叶家小四,叶以晴。
三人搭乘提早雇佣好的车轿,颠颠撞撞来到了遐州城。
由于此次是有事前来,他们也没多在城里游玩闲逛,直接抵达订好的酒楼雅间,与那位同窗把酒言谈。
为了能一举成事,宋辞在来前做好了万全准备。
若他多有推辞,那便从中予他一些好处。
读书人面子清高,她就尽量说的委婉点。再怎么总不能空口白牙凭着交情求人办事,何况还不是她自身与人家的交情,到时候难免会被说不懂礼数,事没办成,又有得罪人的风险。
所幸,读书人清高,但也颇有风骨。与文先生一见面,更是追忆往事,感叹如今,几巡酒下肚,泪眼兮兮。
他与文先生交情斐然,又惺惺相惜,很痛快便答应了宋辞的请求。
而宋辞也没有吝啬,临回去前大包小裹地提了许多礼以表答谢。其中多数都是文先生挑的,想来应该也颇合那位同窗的心意。
傍晚之前,三人逛完集市满载而归。其中或新奇物件儿,或料子首饰,无论同行的两人,婆婆和小锦,润弟,还是在宋家的沈之宜和宋韵,人人有份。
回食肆后,时日又过了两三天。
期间别苑同她来往过几封书信,说了说渡口黑市的线索,其他以闲谈问候居多。
那边夕夜落败,店内来找事的人渐渐消退。
宋辞将琐事打理安顿好,见一切重归正轨,终于能放下心来,起身再度前往宋家,拿入学堂念书来作为筹码,接出宋韵。
她手中牵着小锦,两姐妹刚一迈进门,她明显感觉出氛围有些不对劲。
“怎么这么安静?”
宋锦仰头看她,同样不解:“阿姊,我有点怕……”
纵使她也被这诡异的死寂搞得后脊梁骨发凉,但还是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将她往自己身边揽紧:“别怕,姐姐在呢。走,咱们进去瞧瞧。”
正屋内,一个妇人前额裹着沾染血迹的麻帕,嘴唇开裂发白,呼吸很是孱弱。
另一年轻些的妇人坐在椅子上,手臂拄着右侧摆放的桌子,用手托着头。
“娘?”宋辞心头咯噔一下,连忙扑到沈之宜的身边:“娘您这是怎么了?”
沈之宜听闻她的声音,缓缓睁开眼,开裂的嘴唇微微开合,吐出因干渴而沙哑的声音。
“小……辞。”
“快去……快,去救……小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