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伴随着清脆而持续的鞭打声,斑花嶙峋的老马嘶叫着向前一路奔袭。
那车夫在门前亲眼目睹了前后堵截的场面,可谓是吓得不轻,甩开了膀子驾车逃离。
馆驿的车轿算不得上等,徐徐缓行时尚还算过得去。一旦疾驰起来,坐在里面颠簸的骨头差点散落一地。
宋辞将虚弱昏迷的宋韵抱在怀里,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尽可能替她抵挡磕碰。
小小一间车轿坐了三人,挤得满满当当,萧让尘将视线从宋辞身上移开,随手掀起了轿子侧方的遮帘。
此时恰逢大好春光,和煦的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将原本的阴暗憋闷驱离。
随着行进,景致倒退变换,即便有疾风涌入进来,拨动三人的发丝。因并不凛冽,反倒儒雅随和,让人觉得十分舒适。
道路两边错落丛生着垂柳,天生地长,逍遥悠然,见有人自身旁路过,飘起漫天絮羽,犹若流风回雪。
恰逢一朵落入轿中,不偏不倚钻进宋辞正在吸气的鼻子里。
“阿嚏!”她捂着嘴,打了一个大喷嚏。
萧让尘面无所动,心底发笑,松开手掌将帘子重新撂下。
他看着她,久久出神。
“嗯?”宋辞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往两颊摸了摸,还当是方才脸上沾了柳絮:“我脸上还有东西吗?”
萧让尘摇摇头:“没,只是……第一次见你这样子。”
“哪样?”
他沈眸斟酌了半天,满腹经书竟找不到半个词来形容方才的她。
想了许久,才犹豫说道:“泼辣?”
“嘁。”宋辞对他这种说法并不满意,咬紧字符扳正自己的形象,强调道:“勇敢!”
“好。”萧让尘妥协:“是勇敢。”
说完,又补了句:“勇敢有馀,能力有馀,伶俐有馀,只可惜计谋不足。”
宋辞承认,自己很容易被情绪左右,基本上了头以后想一出是一出,不会过多瞻前顾后。
可这种承认仅仅只是自我检讨,绝不会对外人服软低头。
她嘴硬道:“我是有勇无谋,你有就行了啊!这种东西两个人里面,一个有就足够了!”
萧让尘当然喜悦于她的依赖和夸奖。
只是……
“别人有,不如自己有,毕竟我不会每时每刻都陪在你身边。”
语罢,沈浸在得偿所愿中的宋辞,骤然失去了所有兴致,心绪顿时跌落到谷底。
是啊,他说的没错。
很快他就要离开清晖镇,回到那个他本该属于的世界。
或许从一开始,他闯入她生命就是一场不该有的恩赐。
如今,梦该醒了……
车轿内的氛围开始随之变得微妙阴沈,两人皆许久不语。
可于之萧让尘,他并不想让两人的感情以遗憾收尾,以不愉快作为离别。
静谧中,唯有三人细弱的鼻息。
忽听到他开口:“其实,有勇无谋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二十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
“很好,很畅快……什么时候还想再不带脑子出去闯荡一番。”
宋辞无奈,合着他的话笑了笑,脸上却是沮丧的神情,显得十分别扭。
他后知后觉想起什么,故意逗她似的问道:“对了,刚才……你说我叫什么名字?阿恬?”
“呃。”她颇有些尴尬,支支吾吾:“我,我是,我……”
“那我又不能当她说出你的真名嘛!而且找个不会说话的理由,免于让你开口,往后讲出去,别人也不会将一个哑巴联系到你的身上,一举两得,多好!”
“至于名字,我当时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用你名字当中任何一个字去敷衍,永绝后患。但是猛的又不会替人取名,搜寻特征,反反覆覆徘徊的唯有你爱吃甜的,所以就……”
萧让尘哭笑不得:“可是,谁好人家的男子会叫阿恬啊。”
“不管。”宋辞头一偏,哼道:“从今天开始,你这个男子就叫阿恬。”
看她傲娇且故作蛮横的小模样,他知道,她殚精竭虑百般设想,只为他的身份不被外人所知晓,更怕在紧要关头给他带来麻烦。
从前,在萧让尘眼中,世人总是自私自利的。
或许偶尔也会遇到自觉的人,但通常这种自觉,只会建立在自身无虞,高高挂起的状态。
像她这样明明需要极了他的帮助,可最初他提出帮忙,她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
说她傻她是真的傻,若反过来站在萧让尘的角度……能抛开利益的诱惑,全心全意为他着想的姑娘,又怎能不独一无二,怎能不令他心神往之呢?
可悲的是,直到最后,她苦苦执守着的,也只不过是个破碎的身份。
他是上柱国府的人,是也不是。
他是萧承钧,是,也不只是。
那么多的缄之于口,构成一个禁忌,无法说,不敢说,更怕那座大山铺天盖地的倾倒,压在身上,会让她产生压力,与他渐行渐远。
所以此刻,他无能为力的看她抱着一个泡影,全心全力的去守护。
忽然,一种前所未有的愧疚感充斥满他的心。
叫他无端生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
或许有没有另一种可能,两人之间的故事不该就此终结。
虽然事与愿违,虽然各自有命。
但事是死的,人是活的。
还有句话叫做,事在人为。
沈默许久,深思熟虑过后,他长舒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小辞,你……”
“你想不想去京城看看?”
宋辞抱着妹妹宋韵,初听到这话很是诧异,视线越过妹妹的脸庞,看向他:“啊?”
如果说脱口而出是冲动,那么再次重覆,就变成了坚定不移的信念。
他想,他应该学着她的样子,更勇敢一点。
而这些勇敢,并不需要带着瞻前顾后,思来想去的谋划。
“我是说,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京?”
——
车马一路颠簸,浑浑噩噩度过一炷香左右的时辰,终歪歪斜斜横在了津津食肆门前。
宋辞身子骨没什么力气,还是要靠他将宋韵背下来。
三个人一路不做停留,径直绕路回到后院,将宋韵安顿好。
关上寝屋的房门,萧让尘到她平日里看书记账的房间小憩,准备待夜深人静不引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回到别苑,白日暂且先在她这里避一避风头。
另一边的宋辞则是去前面差了两拨人手,一个夥计负责去给宋韵请郎中,润弟半垂头听着她的指派,边听边时不时的点点头。
“润弟,整个食肆我能毫无保留信任的人就只有你,所以这件事,还要麻烦你替我去跑一趟。”
“我今天在金三爷府上救回了宋韵,但是宋锦还留在宋家没有跟我一同回来。”
“我担心这时候宋朗山和宋贤会在家,我若露面,恐怕又要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你替我跑一趟,将宋锦平安的接回食肆来。保险起见,店里的人你多带些过去,免得他们为难你。如果情况允许,再帮我看一眼我娘的情况,告诉她等她的伤势好的差不多了,我便去接她,让她一定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
润弟对她向来百依百顺,信誓旦旦的保证:“姐姐放心,我一定将宋锦小妹顺顺利利的接回来,你就在这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目送着润弟和店内一众夥计离开,宋辞简单照看了几眼生意。
因为前些日子有闹事的风波兴起,即便后续得到了缓解,眼下生意仍不算火热。
宋辞兴致缺缺,转头回到后院的小厨房,给宋韵熬了锅性温滋补的汤羹,细火慢炖放在竈上温着。
而后又洗了把米,放入枣子参须等,熬成半稠的白色米汤,其中偶有珠圆玉润的米粒漂浮,非常适合胃里空虚,身子孱弱之人入口。
做完这些,她便回到了寝屋,静静的等着宋韵醒来。
她边拄腮,脑中边不断回想萧承钧方才在车轿上对她说的那些话。
想着想着,突发烦躁,两只手狠狠伸进发从,拼命抓了抓。
“啊!不该那么果断拒绝的!”
“嘶……”
“怎么办!”
——
转眼时辰推迟至后晌,郎中来给宋韵瞧了瞧。除了气虚血亏,受到惊吓,其馀倒没有太大的问题,好生将养个半月,情况便会慢慢转好。
没过多久宋韵苏醒了过来,宋辞给她喂了些吃食,待她有了点精神,两姐妹凑到一起聊了一会儿体己话。
宋韵对宋辞讲述她是怎么被父兄连蒙带骗,稀里糊涂到了金府。又是如何在喜事当天,拿茶壶将金三爷砸的头破血流。
在他被激怒,想要用强的时候,小韵拔下了头上的钗子,胡乱刺伤了他的耳朵和脖颈,外加言语不逊,刺激的老头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晕倒在了喜屋。
府里的二十几个姨娘,个个都殷勤的围在旁边照拂,而她被关去了柴房,起初还有婆子对她拳脚相加,后面金老爷的情况不甚太好,一时也就没人管她了。她又痛又饿,慢慢的便失去了意识。
在谈话之际,润弟与店里的夥计们将宋锦带了回来。
去时家里只有宋贤提早回来,不过他那个窝囊废与润弟的气场相差甚远,外加有食肆的人壮声势,没费多大力气便将宋锦带了回来。
三姐妹在这方自由自在的天地团聚,彼此都很是高兴。
宋辞许诺,若是丫头们愿意,便都去私塾念书。若是不感兴趣,就跟她学着料理生意,从此以后三姐妹一起生活,过几天再把沈之宜给接过来,往后便都是她们的好日子。
入夜,天际晕染开漆黑,周遭也逐渐陷入寂静。
萧让尘在书房用过她特意为他准备的饭菜,还有两道甜品后,前来向她告别。
宋辞原本顾忌着自己拒绝了他的邀请,再见面觉得有些尴尬。
但想着两人此后见一次少一次,或许自他走后,这辈子便永无再会的机会。
最终,还是出门去送了送他。
并肩无言行至街边的一个转角,周遭没有任何行人经过,光线也是极其黑漆的。
萧让尘停住脚步:“就送到这里吧。”
宋辞不做声,闷闷停在他身边,与他相对。
见她纹丝不动,他笑了,像是完全没有因她的拒绝而怪罪,也像是半点都不遗憾难过一般:“再送就远了,你一个人回去有些危险。”
她还是没动。
“我一个大男人,不妨事的。而且你也见过我的身手,还用你一个小丫头替我担心吗?”
宋辞如若一尊雕像,没有回话,亦没有离开。
他歪着头去看她在黑暗中的面庞:“好了,那我再送你回去。”
正在他要转回身的时候,她闷闷开口:“你……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
纵然是早就知道的事实,可当与它这样直观的迎头相撞,宋辞还是抑制不住的感到难过,鼻腔一阵酸涩:“还会再……”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贝齿咬住下唇,闭上了眼睛。
久久过后,低低呢喃出一句。
“再见……”
黑暗中,落入了一个温暖的,带有香气的怀抱。
这个怀抱那样陌生,又那样熟悉,曾无数次引她逃离深渊。
她睁开眼,还是黑暗。
看不清周遭,看不清他的身影,也看不清他那与她相背的,戴着面具的脸。
只能听到一句低沈的,带有磁性的,强烈压制翻腔倒海情绪的……
“再见了,小辞儿。”
他缓缓摘下了面具,松开了紧紧抱着的她。
趁着夜黑风高,趁着月亮出逃。
也趁着神魂颠倒。
蜻蜓点水不偏不倚的,低下头吻住了她柔软的双唇……
——
“啊!”
翌日,宋辞猛地在梦中惊醒,一股脑从炕上直挺挺坐了起来。
宋韵受惊后神经异常敏感,有半点动静便会睁开眼。
“长姐,你怎么了?”
“哎?你脸怎么这么红?还这么烫?是不是风寒发热了?”
宋辞闪烁其词:“没有没有……呃,可能是被子太厚了吧,呵呵呵。”
“那你怎么睡着睡着突然坐起来啦?”
她慌乱地爬下床:“做噩梦了。”
边爬的时候,她边在想。
或许,她从今往后的一辈子,都要被这个噩梦所困扰了。
日出东方,又是寻常辛勤又忙碌的一天。
两姐妹刚到食肆,尤其宋韵的身子又没大好,宋辞不想这样早的给她们压力,于是便告诉她们可以舒舒服服的任玩一个月,平时不用做事,想吃什么就跟她说。
等玩够了,身子骨痊愈了,再收心安排去私塾或是学着掌管生意的事。
就这样三日过去,她每天尽心管理着食肆,清点仓库和账目,筹备研发新菜式。关张闲暇时便和两姐妹快乐的谈天说地。
期间她每天都会派人去宋家,白日照顾沈之宜,晚上回来跟她汇报沈之宜的恢覆情况,只等着母亲能起身了,便直接派车轿去将她接过来。
日子这样一天天的过,宋辞在书桌旁翻看账本,白皙莹润的指尖划过日期时,猛然走神,心里咯噔一下。
“他现在……应该已经离开北境了吧?”
正想着,外面突然火急火燎地窜进来一个夥计,边跑还边大喊大叫。
原来是她派去宋家照看沈之宜的人。
“东家!东家!不好了。”一溜烟跑到宋辞面前,夥计插着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挤着眼睛和鼻子,艰难地吐出一句:“东家你快去看看吧,宋家……宋家。”
宋辞眉头一紧,预感不妙:“宋家怎么了?”
“宋家……在办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