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想哭就哭吧。”
“你怎么还没走?”
他与她咫尺相对,近乎是异口同声。
面对问话,萧让尘没有即刻回答,而是披着拂晓薄薄的一层熹光,安静地注视着她。
宋辞没有选择追问,两人就那样无言对望,眸中的汹涌顺理成章被掩盖在昏暗当中。
彼此间都了然清晰,彼此间都自欺欺人。
一天以来,她消耗自己,燃烧起的坚强和勇气,终于在那一刹泛起了后劲。
他就像是促进她情绪外泄的一个缺口,轻轻一刺,积压已久的崩溃立即炸开破裂,碎片漫天纷飞。
经过一夜好不容易流干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的崩泻决堤。
萧让尘缓缓擡起手臂,动容又心疼,刚想安慰她……忽然,跪着瘫在一旁的宋韵皱起眉,梦中呓语一声,惊扰了他的念头。
想了想,他还是抑制住了拥她入怀的想法,轻叹了口气,给她擦擦眼泪,转而将手臂后延,拍了拍她的侧肩膀。
“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他与旁人最大的不同,是他只会抑制自己的情绪,却从来不会劝说别人压制情绪。
相比于那些对她说“别哭了,伤身体”的人,宋辞更愿意遇到一个开心时让她尽情撒欢,难过时让她一次性宣泄个够的人。
就比如他。
片刻后,宋辞哭累了,连喘气都有些细微的紊乱,还止不住的因一股股顶上来的逆气而打嗝。
她怕惊醒身旁的小韵小锦,于是便拉起萧让尘,走出宋家院子的大门,站在那颗歪脖树下说话。
天际的鱼肚白勉强映照出事物轮廓,拴在树上的马匹半站着小憩,呼噜呼噜的鼻息声在静谧之中尤显清晰。
“好了,顺顺气。”他的手似有若无在她背部上方抚了抚,没有贴合摸索,倒也算是礼待避嫌。
宋辞均匀的长呼长吸两口,心情慢慢平覆下来,转过脸,用那对刚被泪水洗涤过的纯澈眼眸,小鹿似的望着他,无辜委屈,又倔强疑惑。
他回望着她,予她解答:“我前日确实起身离开了清晖镇,还没等驶出遐州,忽闻逢此变故,于是便半路折返,赶了回来。”
宋辞一颗悬着的心,因听到“为她”而安稳的沈回胸膛。可紧接着,又重新升起一丝内疚。
“对不起,我又耽误了你的计划。”
萧让尘既做了这个决定,就绝不会后悔,左右动摇。
他没有怪罪她,甚至全然不想在她面前反覆强调去卖人情,而是直入主题道:“先不说这些了,令慈过世……着实很令人哀痛,我听了也是十分的惋惜。”
“可在金府那日我明明听你提起过,她的伤势并不危及性命,后续过去数日亦没有加重,怎么再次听闻,却传来了这样的消息?”
“这中间,是否出现了什么差池?”
宋辞俏眉不禁再次皱起:“你也这么认为?”
她偏过头,深深的出了一口气,任晨起带着一丝凉意的气息涌进胸肺,淡淡道:“是的,早在你没有回来之前,我便已经有了这样的猜疑。”
接下来的半柱香时间里,宋辞向他从头到尾事无巨细的讲述了一遍始终。
“这事,本由宋朗山和宋贤逼迫小韵入金府而起。”
“从谋划到事发,我在食肆毫不知情,还是我打算用宋然进私塾作为条件,接小韵出来时,才后知后觉发现了这一切。”
“再之后,便是我们闯入金府,抢回小韵……因为大闹了那么一番,我怕撞见宋朗山和宋贤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哪怕担忧沈之宜,也只能差人前来照拂。”
“我食肆里雇佣的尽是男子,没有女子,千挑万选,最后派去了憨厚老实又热心的福常福存。平日里帮忙送送东西,请个郎中,喂水喂药。至于如厕擦拭身子等,家里有二姨娘,倒也不用劳烦他们。”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他们也每日都来回话,告知我一些恢覆的进展。”
“沈之宜的伤势虽重,但正如你我方才所说,大半以皮外伤居多,不会有性命之忧。福常福存也天天都会给我带来好消息,例如今日能说话了,明日吃得多些了,后日恢覆了精神。”
“就在昨天,她已经能够自己用食,下地走路,可以说恢覆如初指日可待……然而今晨,却骤然传来病逝的消息。”
“小韵被逼迫入金府无人告知我,沈之宜病故,依旧没人去告知我!还是福常一同往日般赶来照看,看到棺木后慌忙回去禀告,我这才知晓。”
“等我到的时候,分明离起灵还有两日,棺木却已经早早钉下!手法之拙劣,显而易见就是在掩耳盗铃!”
“而且。”她转回视线,擡眸:“我发现宋贤的反应,也与从前不同,很是古怪反常。”
“根据这重重的疑点,我要求开棺查验。可想而知,从宋家众人到亲戚街坊,无一不在反对和谴责,最终在混乱的争吵打闹中,不了了之。”
“可是萧承钧。”宋辞银牙紧咬,叫着他的名字,显然已经将他当成自己最真挚的夥伴,以及希望的寄托:“我咽不下这口气!”
“即便……她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亲生母亲。”
萧让尘除了运筹帷幄引领主导,面对她时,他还是一个称职的倾听者。
全程他没有任何打断,安静认真的听她讲述,并且点头,轻应,以示回响。
直到她尽数讲完,才缓缓开口。
“虽说死者为大,开棺难免会惊扰逝者魂灵。可若是真有内幕,反倒是不开棺,蒙下这层阴影,那才是真正的对不起沈之宜。”
宋辞略有诧异:“你的意思是说……你支持我开棺查验?”
“对。”他深沈应答,面具之下妖冶绝美的眼瞳闪烁着光辉。
忙活闹腾了那么久,终于有一个人与她站在了同一阵营。
可是……
宋辞刚升起的跃跃欲试,很快又被残酷的现实所熄灭了。
她垂下头:“不行,做不到的!只要宋家人拼命地拦着,外人又惧怕避讳,我们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办法。”
萧让尘想了想,试探的说道:“或许,我们可以从宋贤入手。”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一个身影随之出现在宋辞的脑中。
“对啊!”她眼前一亮:“我这就回去,看看有没有可能将他叫出来问话。”
“你聪明,心思缜密,想得又比我周到,你帮我听听,看其中有没有什么漏洞。”
宋辞刚转过身,急匆匆作势要往院子里走。
一回头,邻居妇人系着围裙,手里端着一个木盆出来泼水。
“哎?辞丫头?还有这位……墨,墨什么来着?”
“算了。”妇人想不起来,索性一摆手:“管他的,就叫你墨公子好了。”
萧让尘没做声,默认着微微颔首,代表着对她打过招呼。
因他和墨风的身高体型相差不多,又都穿着同一套行头。有了昨日的接触,外人看了自不会有所怀疑。
宋辞和妇人并肩走回院子,边走还边随口交谈。
“婶婶怎么起的这样早?”
“嗐!大家都是邻里街坊的,出了这种事,当然要跑过来帮帮忙,有什么活就做点什么,难不成还真拿自己当客,在那养着身板啊?”
“你们兄弟姊妹要忙着烧纸守灵,离不开,几家的婶婶们和嫂嫂们就帮着做一做饭。”
“真是多亏了大家了,麻烦婶婶了。”
“客气什么!都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俗话说远亲还不如近邻呢!一家有事大家帮忙,这不是应该的嘛!”
……
真情与假意,嘴皮与人心。
藏匿于暗处的心思从不需要去追究验证,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或真或假的去表达,去隐藏。
但有些时候真假显得无关紧要,因为有黑有白,有虚有实,有善有恶,才是人间。
——
进院的时候,宋贤已然睡醒,神情涣散眼底发青的自顾自整理丧服。
宋辞缓缓走到他身边,没有径直喊他出去,而是装作毫无目的,黯然神伤:“大哥。”
那句话脱口而出,连宋辞自己都没有想到,宋贤会犹如撞见鬼一般,身躯一震,被吓了一大跳。
等反应过来以后,他立即强迫自己摆出一副镇静的样子:“哦,是辞妹啊。”
“诶!”她垂头轻叹:“大哥,怎么办?我们以后再也没有母亲了……”
见宋辞哭了,不知触碰到了宋贤脑中的哪根弦,他竟也跟着涕泪横飞,全然不顾之前挂在嘴上的君子形象。
片刻,她觉得是时候了,收起悲伤,吸了吸鼻子:“啊……胸口闷闷的,我想出去透口气,大哥呢?要一起吗?”
宋贤短暂思虑一番,回头向屋内的方向张望两眼,最终点点头,答应了。
两人穿过院子,来到门前。
萧让尘背着手在原处静候,或者说,在宋贤的视角里,墨风公子在门口静矗。
他对着“墨风”做了个男子间的拱手礼,萧让尘则秉承真墨风的冷漠传统,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将他单独叫了出来,宋辞不再闪避,开门见山的发问:“大哥,母亲当真是自然病逝的吗?”
闻此,宋贤低垂的眼帘猛然向上,看着宋辞,瞪得溜圆。
“现如今在场的只有我们三人,你和我都是娘的亲生骨肉,至于墨风公子,他也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所以你不用惧怕任何人丶任何势力,你可以毫无保留的将你所知道的真相告知于我!”
宋贤哆哆嗦嗦,转身就要离开,却被宋辞萧让尘紧紧拉住。
“大哥!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你放心!墨风公子是别苑的人!清晖别苑萧公子的权势你也知道!只要有他撑腰,谁也不敢为难你!”
“你告诉我,你快说啊!”
宋辞拼命拉回宋贤,语句的声音随着动作时大时小,时而发抖时而平稳。
不巧的是,这边还没追问出个所以然,那边就远远传来了宋朗山焦急且恼怒的声音。
“宋贤?宋贤!人呢?”
“一大早上跑哪儿去了?”
眼见宋贤吓得就要往回走,萧让尘动作麻利,不由分说地拎着他的脖领子,将他一路拖到了邻居家的拐角处。
下一刻,宋朗山的身影便出现在宋家的门口。
他插着腰,左顾右看:“这死小子,人呢?”
“老爷!”二姨娘慌里慌张地跑出来:“宋辞也不见了。”
“坏了!”
两人六神无主,目光无措地乱转。
“老爷你看,那丫头的马还在,应该是没走。”
“宋韵和宋锦呢?”
“都在院里。”
“那就没事,不用怕!她还在宋家!”
“不过那丫头精得很,早就发现了不对劲儿,她肯定是把宋贤带到什么地方问话去了!”
“老爷,那咱们怎么办?”
“找!如果实在找不到的话,那就……”
后面的声音渐渐压低,两人贴在一起耳语。
紧接着,宋辞见到他们点点头,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然后决绝地转身走回了院子。
“爹!唔!”宋贤苦着一张脸刚要叫出声,被宋辞一把堵在嘴上。
她看看宋朗山二姨娘消失的方向,又回过头。
虽然不知道那两人密谋了什么,但她知道,再不问出真相,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大哥!那可是你亲娘!生你养你将你带到世上哺育了这么大!她被人害死了,你真的就能做到如此袖手旁观吗?”
“你口口声声读圣贤书,做君子,你就是这样做的?你的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
“就算不提那些,你身为一个男人总有面子,总有尊严吧?”
“你娘被人平白害死,凶手逍遥法外,而你知情却无动于衷……别说以后当什么举人,就算你当状元,当宰相,你觉得脸上有光吗?”
“我都说了有别苑替我们撑腰,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你快说啊!娘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这些天明明都在家!”
她顺势捏紧宋贤的脸颊两侧,狠狠发力,面庞逐渐逼近他的脸:“你替凶手隐瞒,助纣为虐……但你也不想想,他能害死咱们的娘!你以为他就不能害死你吗?”
“你是知情者,知道他杀人的秘密!你该不会天真的以为他会放过你吧?”
“不把他揪出来,往后你睡觉,吃饭,走路……做所有的事都最好小心着点,否则一不留神……”
她捏着他的脸,将他头颅高高扬起:“怎么死的你自己都不知道!”
“宋贤!”宋辞与他之间只差半根手指的距离,她声音虽然越压越低,可紧迫感却越来越足,一字一句道:“我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是除了宋朗山以外,你唯一的亲人。”
“现在能救你的,就只有我!”
宋贤止不住的发抖,从宋辞手指的缝隙流露出支离破碎的痛哭。
宋辞松开手,他瞬间便嚎啕出声。
“娘!娘我对不起你!”
“可是我不能说啊!那驻军的顾统领以强抢民女的罪行扣下了金三爷,里正大人正要拿我问罪呢!若在这种关头宋家出了事,孙小姐便更不可能嫁过来了!”
“娘你别怪我!我是你唯一的儿子!你一定也想看到我好吧?等过些天我给你烧点纸钱,不!我多多的给你烧纸钱过去!让你在那边过好日子!你安心的走吧!”
一番话前言不搭后语,但从中不难听出,沈之宜的死,确有冤情。
宋辞趁热打铁,追问道:“为什么提到金三爷?这和里正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是他们做的?”
“不不不!”宋贤鼻涕一把泪一把,将双手放在身前摇晃:“孙府和金府可没惹咱们,都是咱们自己家的事!”
“我只是怕传进孙家的耳朵里,让他们觉得,你们宋家到底是什么门户,竟然做得出这种相残的勾当,然后毁掉我和孙小姐的婚事,所以……”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失言,连忙噤声。
可即便他现在后悔,也早已为时已晚。
萧让尘和宋辞对视一眼。
不必其他,仅仅“相残”二字,便将整个事件从头到尾贯穿通达。
“除了这个原因,宋朗山有没有威胁过你?”
他看着宋辞,懦弱地点点头。
她冷哼:“你可真行!”
几人言谈之际,宋辞正在心中设想,要用怎样的方法在众人面前证实,重提开棺查验一事。
突然一阵鼓乐唢呐的声音乍然响起,悠长哀鸣,在未完全亮起的天色中,诡异又惊悚。
“怎么回事?”
她放开宋贤,站起身子从拐角处走出来,萧让尘则是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不远处,宋然举着灵幡,棺木摇摇晃晃的被擡起,宋韵的脸上虽然写满迷茫,但还是按吩咐,一把一把地向半空中撒着纸钱。
“这,这难道是要起灵下葬?”宋贤抹了抹眼泪,也从拐角处站起身。
宋辞惊诧又疑惑:“不应该啊,这才第二天!”
萧让尘低低道了一句:“不好。”
他在她耳边万千叮嘱:“我们兵分两路!我去寻人,你负责拦住他们!一定不能下葬!千万要拦下!记住了!”
继而径直奔向她拴在树下的那匹白马,解开缰绳,一刻不敢停留地消失在远方的夜幕之下。
宋辞感念他为自己的付出,人家都那么努力了,她这边自然也不能拖后腿。
她拉了拉宋贤。
“想想我方才的话,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和他们同流合污。”
“反正娘亲的事我肯定是会捅破的,孙家迟早知道。”
“若你依旧站在宋朗山那边,你退不退亲,与我毫无相干。”
“但你要是肯帮我……咱们先拦下起灵,你再替我拖延时间等墨风回来,最后,在众人面前作证,指认凶手。”
“后续孙府的亲事,我帮你去说和,并且,我还会叫人放了金三爷。毕竟你也知道,我和顾统领有些交情,不然他也不会特意派人前去金府救我。”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不等宋贤给出回答,便径直与丧仪的队伍迎面赶上去。
当然了,为了自身利益让亲娘蒙冤而死的人,宋辞定是一千一万个看不上的。
可孑然一身的她能力很小,她急需帮手!
而宋贤,便是此刻于她来说最好的助力。
即便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孙家说和亲事,她心里更明白,顾桦诚是看在萧承钧的面子上,前去金府搭救,而非什么“看在她的面子”丶“有些交情”……
可她别无他法,只能孤注一掷。
“住手!”
一身素白丧服的宋辞将手掌顶在棺木的侧面,止住前行的队伍。
她纤弱的身躯抵挡着数十人群,不堪一击,却又固若金汤。
少女苍白的脸,唯有眼眸坚定漆黑,失了血色的嘴唇,迸发出的却是雷霆万钧的力量。
她咬紧每个字符,一字一字道。
“今日是第二天,没有出灵下葬的道理。”
“都给我回去!谁也别想将我娘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