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客栈外的长街上传来头遭梆子的声响。
屋内,两盏烛台轻轻摇曳着暖黄。
何盼用食完毕,将竹箸落在饭碗的边沿,注意力全部聚集到宋辞口中那位“朋友”的身上。
“啧!你倒是说呀!”她焦急道:“咱们俩都是女子,你扭捏个什么劲!”
宋辞擡起眸:“我不是扭捏,而是在想……我们之间应该算是到了哪一步?又是怎样的情况,才能叫做被他得逞?”
亲亲……也算吗?
“还非要我说的那么直白啊?”何盼羞俏地白了她一眼:“譬如,拉没拉小手呀?他有没有抱过亲过你呀?再或是……”
宋辞在薄弱的火光下微微提起几分眉毛的弧度,认真好奇的样子,显得真诚且乖巧:“或是,什么?”
“噗。”何盼笑了:“看你那傻样!行了,你要这么问的话,那我知道了,肯定没被得逞!”
她身子向后靠了靠,长长松了一口气:“诶!幸好幸好!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你要真是被他吃干抹净的带回来,那恐怕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到时候甭说娶妻变成纳妾,即便是收成暖床的丫头,咱们也别无他法,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默默接受。”
“这都还是好的呐!至少能在京城落稳跟脚!万一遇到浪荡纨絝,在北境一时兴起,带回来突然失了兴致,拍拍屁股就想走人,那才是哭都找不着调子!”
宋辞平静地看着对方,任字句钻进耳朵里,无论善恶好坏通通安然承受,与何盼神情的激动形成两种反差。
她虽设身处地沈浸在萧承钧的情感里,但还没有一叶障目。
关于人性,她在现代时所听到的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可莫名的,她偏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对他生出一种坚定不移的信任。
她相信萧承钧不会是玩弄她感情的渣男,甚至……她原还想用“朋友”继续欺骗自己。
想到这,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朋友会嫉妒吃醋吗?朋友会在夜半主动吻她吗?
不。
他们的感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单纯。
而两人处理这段感情的方式,就是在彼此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将其藏匿到暗处。
从某些方面讲,倒也算是一种心照不宣。
在此之外,宋辞必须承认,她变了,变得不再洒脱淡然,不再对情情爱爱满不在乎。
也不再为了阴差阳错的搭救对陆行川略有好感。
那种好感仅仅生于他的礼貌与温柔,是对一个人的尊重和认可,并非男女之情。
她还得承认,她好像……真的喜欢上了萧承钧。
纤白莹润的指腹在光滑的椅子扶手上打圈,沈默片刻,宋辞终于重新擡起头:“你说他带我来京城,到底是动了怎样的心思呢?”
没等话音落尽,她提了口气,紧随其后地解释道:“自打我们认识以来,一向都是以好友相称的!另外他带我回京的理由也很客套,全然不似你说的那样直白。”
宋辞跟何盼简短地讲了一遍两人之间的拉锯。初次他在去金府的途中邀她同往,没有给出什么理由,更没说明是用什么身份。
随后宋家出了事,她心灰意冷,主动请求他带自己进京。
萧承钧没拒绝,还鼓励她在京中继续做自己所热爱的事,开间食肆……同样,也没说是什么身份带她入京。
“诶。”讲完,宋辞叹了口气:“你说他是心底有什么打算,把我当成了他的什么人?还是,无非搭个便车来京里,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感情的事不怕打直球,在彼此坦诚的状态下,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
怕就怕扑朔迷离,模棱两可。
谁都怕错过,同样谁都怕唐突尴尬。
这样的情况就很难搞。
何盼听了也皱起一对英飒的眉,八字手摩挲着下巴:“嘶……那可就说不准了。”
“你看啊。”她言谈间手部做出下意识动作,将碗从右侧擡了一下放到左侧,嘴里跟宋辞理的条条是道:“你要说他对你没意思,他几次三番的帮你的忙,还愿意一路带你来京里。”
“我告诉你哦,男男女女之间才没有单纯的情谊呢!像什么‘红颜知己’,那都是唬人的!”
“但要说他对你有意思呢?”说着,她又无意识地把左侧的碗拿回到右侧:“你们相处半年之久,他没冒犯于你,没去向你家提亲,也不对你表露心意,甚至现在将你个孤身在外的小丫头带出来了,他仍然只字不提……”
“哎等等,我中间插问一下。”她偏过头:“这中间你跟他表露过你的心意吗?”
宋辞乖觉摇摇头:“没有。”
何盼转过身,摇摇手腕,食指在半空中点了又点,强调似的:“那就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他这个人没心肝,大大咧咧。”
“要么,就是他在意极了你!因为摸不清你的心思,怕冒犯唐突后你再也不愿跟他来往,所以才含糊不清的拖到了现在。”
“唔……”宋辞瘪瘪嘴,越听思绪越乱,肘部拄着扶手,将腮帮落到拳头上,委屈巴巴。
何盼大手一挥:“好了,来都来了,就别犯愁了!”
“等明儿个我得休,让隔壁婶婆帮我看一天店,我陪你去他府上找他,看他到底怎么说?”
“哎对,你说你那朋友……叫什么来着?他是哪家的公子啊?”何盼看向她:“既然能帮你在京里开食肆,想必家世应当非常显赫才对。”
“京里就那么几个有头有脸的家族,摆在那一寻就寻到。不管是用来哄骗你的假身份,还是确有其人,保险起见,咱们到时候探听一下,一切便会知晓。”
宋辞面对盼盼的好意,感激之馀,略有些不知所措:“呃,那个……要不再等等吧,我刚到京城水土不服,想先休息几天,好好缓上一缓。”
“另外,要是我能联系到他,与他见个面,总比直接闹到人家府上合礼数些,你觉得呢?”
并不只是逃避,而是宋辞还记得他秘密回京的计划。
万一他在蛰伏部署,准备伺机而动……结果还没等成事,她突然从天而降的冒出来,指名道姓要找萧承钧。如此一来必定会引起敌对势力的怀疑,功亏一篑。
帮不上他也就算了,她可不想害他!
何盼琢磨了片刻,很痛快的松了口:“嗯,也好。毕竟是你的事嘛,全都由你来做主!”
“但如果有一天你想好了,要去府上拜访证实,我随时随地都会陪你前去!”
宋辞笑笑,答了声好。
随后夜深,更夫第二遭的梆子声由远至近传来。
何盼提着食盒中的空碗盘离开,临走前还为她清理好了桌子。
来京城后的第一个夜晚,赶了那么久的路,终于摸到了柔软的床塌,宋辞沾枕头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仅仅在翻身朦胧时隐约感觉自己还在车轿里,头晕地摇摇晃晃……
直到第二夜,第三夜,她才勉强缓过来一些,睡得也香甜了许多。
这中途,宋辞也尝试着联系过萧承钧。可偌大的都城,她在安宁镇连城门往哪开都摸不到,怎么可能大海捞针似的寻到他?
第四日,她百无聊赖地坐在屋顶吹着晚风,摇晃着双腿。
这天安宁镇打破了以往的惬意,突然涌进来许多外来人。他们有的穿金挂银,香车良驹,行色匆匆地赶路,途径安宁镇不做任何停留。
有的惊慌失措,如鼠过街般畏首畏尾,来投奔镇上的亲朋。
还有的形状更加凄惨,身着囚服,衣衫褴褛,蓬头乱发地关在囚车巨大的笼子里,被官差押送出京……遥望他们走远,也不知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怎样的磨难。
宋辞之所以同情他们,同情这些一看便是流犯死囚的人,其实是有着原因的。
若放在平时,触犯律法的囚徒个个罪大恶极,不值得人去同情。
可她坐在这里望风大半天,听过路人的对话,多多少少也拼凑出了一幅关于这次风波的全貌。
京里近日发生了件天大的事。
废太子归京,免去待罪之身。新太子无德被废,奉还玉契龙符,于宫中闭门思过,非召不得随意外出。
于是乎,西丘当朝再无太子,只称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
帝王年迈,望着不成气候的子嗣心灰意冷。同时亦在风烛残年感慨朝纲无脊,风雨飘摇。
思虑再三,最终,他下令归还摄政王之权位,赐其麟符,再次将重任交托在了那对肩膀之上。
听坊间流传的小道消息,新太子,也就是二皇子与摄政王不合,上位后新太子党没少打压摄政王的党羽,令其有口难辩,苦不堪言。
这下好了,一朝翻身,今非昔比。朝中二皇子党只剩重臣在咬牙硬撑,其馀要么带罪流放,要么明哲保身回乡活命,谁都怕被那股叫做“摄政王”的毁天灭地邪火烧上身。
旁人顶多是燎皮炽骨。
摄政王?
那可是会直接湮灭无存的!
——
“有那么邪乎吗?”
“嗬!”男人狠呔呔地威慑一声:“你是真不知道厉害!”
“当年立储之战,敢挡在前边的,现在哪个不是坟头草一人多高了?估计投胎出来都会走路了!”
“摄政王那可是一路劈波斩浪的杀过来,才扶了二皇子上位的!那血不说少了,外边的护城河总是能填满的!”
“天啊!那么费尽心思的将他扶起来,结果他还要杀人家啊?丧尽天良啊真是!”
“还好苍天有眼,把他给废黜了!否则圣上百年后,咱们西丘落在这样的君主手里,那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什么苍天有眼!那是咱们皇上圣明!摄政王威武!”
“那是那是!圣上是真龙天子,自不用说了。咱们单说摄政王!从文到武,从上阵杀敌到运筹帷幄,那手腕,那智慧!谁听了能不道一声服气啊!”
“有摄政王辅政,咱们老板姓也安心!”
楼下长街上的行人聊得热血振奋,吹捧比划着渐渐走远。
宋辞将视线从他们身上拉回来,擡头望了望天。
诶!那些囚犯……其实也未必十恶不赦吧?只是站在了错误的立场。于是乎,错与不错变得不重要,只要存在,就成了当权者迁怒的原罪。
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但……好像还是挺可怜的。
“小辞!”
正想着,何盼从身后的梯子爬上来,唤了她一声:“给你的信笺。”
“给我的?”她感到疑惑:“可我在京城不认识其他人了啊?”
如果是他……他怎么知道她住在这的?
好吧,他是上柱国府公子,在北境尚且神通广大。等到了都城前后的范围,那还不是尽在他的掌控中。
这么一想,倒也不觉得奇怪了。
“不对。”宋辞一把接过信笺:“他府上也是京中首屈一指的权贵,该不会……也被近日的事波及,处境艰难了吧?”
慌手慌脚打开蜡封,展开纸张那一刻,她甚至是发抖的。
可当视线落上去,上面只写了短短两行字。
【我已归家,一切安好,勿念。】
【食肆一事正在筹备,若有进展,后续告知。】
“他居然才到家吗?都这么多天了?”
宋辞举着纸张,心暂时是落地了,只是……
还是想见见他。
可自从他回京以后,寻她便没有在清晖镇时那样频繁了。
而且面对起她毫不坦荡,未来半月间,只给她传过寥寥两次话,还都没让她见到传信之人。
宋辞不信邪,每天蹲在门口,非要亲自抓到来给她送信之人,看看到底是息竹?还是辰云?再或是墨风?
结果是令她失望的。
她当场撞见了给她传信之人,其貌不扬,一幅生面孔,她过去从未见过这个人。
更离谱的是,这小厮竟然也不认识她,都直直递到她本人手里了,还在跟她说:“烦请您交给客栈中一位叫宋辞的姑娘。”
说罢,转身离去,不做任何停留。
宋辞跟盼盼说起这件事,何盼疑惑,称前几次不是今天这个小厮,几乎是一次换一张新面孔。
这下宋辞更迷糊了,百思不得其解。
她不懂为什么回京后,他就没以往那么坦荡了,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神秘秘,躲躲藏藏。
就连她想见他一面,他都会以各种理由推辞拒绝……
难道她真的受骗了,他真的想要甩掉她了吗……
终于,在一个略有燥热的夜里,宋辞捧着灯站在门口咬唇犹豫良久。
她鼓起勇气,做出决定,擡手敲响了盼盼的房门。
“谁啊?哦,是小辞呀!快进来!”
“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吗?”
宋辞垂头思忖片刻,随即重新擡起视线,郑重其事对她道:“盼盼,明天我想去上柱国府。”
“能劳烦你……陪我去一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