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宋辞将“名正言顺”四个字咬得很重。
那家丁闻言,当即凑回到她跟前,态度一改方才的趾高气昂,缩起脖子,活像只淋雨的鹌鹑。
他似乎是怕宋辞告状,强装镇静地向陆行川禀报:“大公子,方才这位姑娘来寻您,奴才说您外出办事去了,让姑娘先等一等,刚好这时候您就回来了,嘿!还真是赶巧……”
“胡说八道!”何盼厉声打断了家丁的话。
不过呵斥完毕后,也就仅此而已,盼盼并没有选择凭着性子大吐为快。
她是直率强悍,又不是鲁莽失智。
在京都城这片土地,能离开家独自闯荡并站稳脚跟的,每一个都是人精。
更或者说,相比于初出茅庐不懂规矩的“民女宋辞”,她何盼,京城人士,是最贴近权贵,也是最了解权贵间弯弯绕绕的人。
有些规矩和为人处事她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所以很多时候显得比宋辞要聪明圆滑。
原本宋辞还担心盼盼得理不饶人,借机闹起来。
到时候以陆行川的脾气,这家丁肯定是难逃一劫。
虽然宋辞并不同情他,但她始终认为,告状,是所有解决方式当中最差劲的一种。尤其是当面去戳破一个人,很容易令其生出扭曲恶毒的报覆心理。
都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怕的就是遭到日后的算计。
所幸何盼还是有脑子的,懂得点到为止。
呵斥过后,她狠狠白了那家丁一眼,彰显足了翻身的暗爽。
至于银子,若他没主动提出来,盼盼也不打算死缠烂打去要。
反正宋辞如愿的搭上了恒宁侯府的公子,听话音还是府上的嫡长公子……
有这样强硬的后台,区区一角散碎银两,就当成是她卖给宋辞的人情罢了。
若宋辞懂得感恩,待来日扶摇直上,回馈给她这个患难挚友的又怎是数目所能够衡量的?
将多事的家丁呵退,何盼用眼神示意宋辞继续说下去。
几人一来一往,叫陆行川从中看出些许端倪,渐渐收起笑脸,凝紧了眉心。
“我没回来之前,你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家丁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呼吸急促眼瞳瞪大地看向两个姑娘。
宋辞没承认,也没否认,陷入了短暂的沈默。
陆行川微微压下身躯的高度,歪着头去看她,耐心地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些相关的情绪。
“好啦。”盯了片刻,他柔声启口:“有什么话,咱们进去边喝茶吃点心,边慢慢说,好吗?”
宋辞终于从思绪中回神,冷不防擡起面庞,水杏般的眼眸直直望向他。
那一刻她是迷茫的,所以懵懂是真,单纯是真,对他的吸引也统统是真……虽然,这一切她自己毫无察觉。
她只是倔强地摇摇头:“能见到你就好,至于入府,那就不必了吧。我不是客,贸然登门名不正言不顺。”
陆行川随着言语,动作自然地向上扬了扬左手:“我身为这恒宁侯府的半个家主,亲自邀请,亲自迎你进门,我看谁敢说名不正言不顺!”
宋辞扫了家丁一眼,依旧固执道:“我不懂你们权贵人家的规矩,听说,只有提前约好,持着请柬,再或是给簿子挂上约档,才是最合乎礼节的登门拜访。”
“所幸今日遇见你,免得我继续问询无门。咱们先相约一个彼此都得空的日子吧,你去我暂住的客栈也可,我拿着请柬登门也可。”
“到时候,也算得上合理合矩,不会惹人平白嚼舌根。”
陆行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几番,终究还是将心底的激动压下,叹了口气。
回归到这座府邸当中,他再非往昔北境的肆意少年。
他比谁都清楚京城被怎样的天空所笼罩,更清楚由脚下泥土所滋生的根茎,会长出怎样的枝桠。
一定是谁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才会这样。
罢了,既然她这么看重所谓的“名正言顺”……她想要,那他竭尽全力给就是了。
“这样也好,那便按照你说的去做吧。”
“我先送你回去,明日一早派车轿送去请柬,待你梳洗打扮完毕,直接载你来侯府。”
“你在京中寻到住处了吗?要不要我帮忙安排一间酒楼的上房?”说着,他莫名提起了兴致:“不然我请你吃酒去吧?晚点再到洮江看灯,明儿咱们打马球,后儿个听戏!你喜欢到郊外放风还是安静些在屋中打叶子牌?我跟你说,京里的消遣可太多了,准保能挑到你喜欢的……”
陆行川自顾自畅想起了两人后续的美好行程,一时间嘴上开始滔滔不绝。
他越说越高兴,倒是把身后几个随行的小厮吓得不轻,连忙颤颤巍巍地弱声劝告。
“少主子,您不是跟刑部礼部几位大人们约好了吗?近几日都排得很满,怕是抽不出空闲来啊!”
陆行川浓密且走向清晰的剑眉一蹙,不耐烦道:“都推掉!”
“那怎么行啊!还望少主子三思……”
此话一出,边上跟着的不管是侍读,护卫,还是伺候起居的小厮,就像是疾风吹过麦穗一样,呼啦啦弯倒了一大排。
宋辞可不想当他们口中的“祸水”,连忙识趣劝道:“我在京中又不是只停留一天两天,若要游玩,往后寻个彼此都得空的日子就好,陆公子千万莫要因此耽搁了正事!”
“不耽搁!”陆行川极力解释着:“无非就是走个过场,没有我,旁人去谈也是一样,不打紧的!”
她没有因他的热情感到高兴,反倒诚惶诚恐:“不行,你可千万不能这样!”
“越是走过场,就越需要合适的人,用合适的身份去做。你嘴里号称着是半个家主,享受着身份带来的优越,当然也得担负起相对应的责任,否则往后还怎么树立自己的威严呢?”
“什么家主不家主的!对我来说根本就不重要!”他的满腔真情,在一众下人面前亦表达的毫不避讳:“若非你当初的开解,以及我母亲为难你时我的无计可施……要不是这些,我根本就不会选择重新回到侯府!”
“说是因为你才回到都城,或许有些太给你压力了,好似我遭受的这一切都要由你来承担似的。”
“我做这一切,拼命地学着成为独当一面的侯府少主,这是我自己的意愿,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初衷,只是为了再见到你时,自己可以多一份底气,也有了庇护你的能力。”
“所以当你与这个身份同摆在一处,我自然会觉得你比它更重要。因为若没有你,我便也不会去选择过这样的人生。”
他低下眼帘,摇摇头颓笑:“说来冒了很大的险。”
“留下,一个被家族裹挟的纨絝,给不了你任何层面的帮助,还总是让你因我受到迫害。”
“回京呢?看似去顶天立地,掌握主导,实则将你一人抛在了北境。中途会不会遇逢良人,会不会成亲生子,这都尚未可知……”
“甚至,我怕自我们北境一别,此后再无相见的机会……你也永远不会知道我怀揣着怎样的心情写下那封信。”
“有幸上天眷顾,终究还是让我们再次重逢。”
“所以小辞。”他擡起眼眸,灼热地注视着她:“你大可不必那么疏远,让我为你安排好在京的衣食住宿,一切日程,再让我同行,可以吗?”
见他用情至深,还以为是自己的邀约得到了她的回应,暗自感恩庆幸……
宋辞心间生出无尽愧疚的同时,亦感到几分压抑。
该说他是单纯坦率呢?还是暗藏心机呢?
就这么明晃晃地当着所有人的面,不加掩饰地掏肠倒肚……昭告天下似的宣布:我,陆行川,心悦于宋辞,并且是为了她回到侯府,待掌权后最大的愿望就是护着她,与她长厢厮守。
如此一来,宋辞的心意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毕竟他是权贵,她是平民,他是男子,她一介女流……落入世人眼中,她失去了所有自由选择的资格,不能也不配去拒绝,似乎暗中被敲定下了归谁所有。
这种感觉非常的不适,且有口难言。
但鉴于两人从前的相处,她认为陆行川并非刻意。
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像极了忠诚天真的大狗狗。遇到喜欢的恨不得将心掏出来捧给对方,一边任心脏咕咚咕咚地跳动,一边用亮晶晶的大眼睛期待地注视着对方。
可他越是表现的真诚,宋辞就越是惭愧。
要怎么跟他说,她其实是跟着萧承钧回来的呢?
他是陆行川的伴读,两人亦是好友。而且他身陷计划,得不得成尚未可知……她该怎么说清这一切呢?
半晌,宋辞轻叹一声,决定先将探听消息的事放到一边。
来之安之……围绕着萧承钧的事不是一天能解决的,她也不会那么快离开京城。那不如按部就班地继续过生活,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她劝陆行川道:“可是既然选择回到这里,决意撑起这一切,做了当然就要做好呀。”
“为了我而回来,见到我又将本做的好好的抛掉,这不仅本末倒置,更是彻彻底底的前功尽弃!”
都说忠言逆耳,可听进陆行川耳中却极为受用。
他莫名喜欢这种被她管束着走上正道的感觉。
虽然宋辞不认为自己在管束说教,当然她也没那个资格。
同样,陆行川也并不觉得仕途是属于他的正道……
但心悦之人说什么都是对的。而且在世人眼中,纵马欢歌快意江湖,总是没有高官福禄权财加身更让人认同拜服。
于是他便也甘之如饴。
他真的很希望有一天能够扫清障碍,执掌侯府,迎娶她做侯府的女主人。然后心满意足地听外人说:你看侯夫人啊,真是个世间鲜有的奇女子。不单单人生的美,还把侯爷那样一个纨絝管教的如此上进,夫妇二人琴瑟和鸣……
所以,想了想,陆行川不甘又乖巧地点点头:“好吧,我去做正事。”
说完,紧跟着求证道:“你还要在都城停留几天对吧?不会那么快离开的,对不对?”
宋辞嗯了一声,答道:“家里出了点变故,所以离开了北境,往后准备搬到京里,能混的下去就不走了。混不下去嘛……到时候再说。”
“真的?”听到她不走了,陆行川眼眸一亮,言谈举止无一不表现得很惊喜:“真的吗?真的要留下了?”
“对。”
何盼在旁帮着回答:“千真万确!”
“那我就放心了!”陆行川露出近些时日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明朗而灿烂:“我先将手里琐事处理好,你一定要等我!”
“好。”
他伸出手掌:“那我们一言为定?”
她与他轻轻地击掌为约,触碰到后转瞬便分开了,淡淡回答。
“一言为定。”
——
宋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委婉拒绝了陆行川的安排与照顾。
她与何盼住在都城三四天,边游玩品评边等着陆行川得下空闲。
期间,她渐渐恢覆了账号的更新,只不过不是自己烹饪,而是外出觅食。大到酒楼小到集市,依旧以精致考究的用餐为主题,看上去倒更像是探店,为沈寂已久的账号重新拉动起人气。
吃吃喝喝的同时,宋辞的事业心也没有荒废在这场纸醉金迷当中。
她不断的尝试,反覆对比,渐渐在心中对都城人的口味有了一定的了解,以及对酸甜咸鲜辣喜好的侧重衡量。
两人前前后后所产生的花用,皆由宋辞主动承担。她想着一切事情因自己而起,盼盼能放下生意来给她作伴,她就已经很庆幸欢喜了,绝不能让别人再倒搭上银钱。
不过何盼也没推搡闪躲,结账的时候争抢着付银子,这些天还前前后后体贴关怀,将宋辞照顾得无微不至。不知其中的意味到底是姐妹情深居多,还是别有用心居多。
人心总是覆杂而多变的,但无论怎么变,排在第一位的前提永远都是先行利己。
交朋友也是一样。
何盼可以同她真诚友善,亲密无间,但也可以存有目的,为自己谋划,利用宋辞交际的人脉为自己提供方便。
宋辞对此并不排斥。
只要不切实伤害到自身,她并不介意为旁人带去价值。
在现代混迹多年的经验使她最能懂得……在一个圈子当中,当她对旁人来说还有利用价值,不说全然顺风顺水,至少尚且能吃得开几分。
除了用利益换利益,人脉换人脉,其馀还有受人维护的心里愉悦感。
反之,若她不肯给旁人带去一分一毫的好处,单纯的去消耗旁人,相信到最后没有任何一段感情能维持长久。
对宋辞来说,陪伴丶底气,是何盼给她的“利己”。而当初仗义执言的恩情,与陆行川的撑腰,是宋辞带给何盼的“利己”。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不管精神层面还是利益层面,能够从中获得好处,才能彼此羁绊着走下去。
宋辞自新世纪而来,她觉得向上爬,抓住机会没有错。
她渴望真朋友,但也并不会避交换局的朋友如洪水猛兽。
这样吧……她在心底叹了口气。
先观望观望。
若盼盼利己而不损人,那显然还是将宋辞当成朋友的。没准宋辞知道了还得夸她聪明,懂得借机攀升。
但假设她损人利己,爬上去的契机是拿宋辞来当垫脚石……
宋辞也不是好拿捏的,届时她有多贪婪,她就会让她跌得多深!
“小辞!你快看!好漂亮的兔子灯!”
“那我们买下来?”
“哎呀!见到小侯爷以后果然不一样了哈!都开始财大气粗了!”
“话说回来,你的命是真的好!走了一个摸不透的上柱国府公子,来了个恒宁侯的长公子!看样子,他比那个萧公子还喜欢你呢!”
“可我不喜欢他啊,我只当他是好朋友。”
“去去,得了吧!你当初还说萧公子只是你的朋友呢!”
“我跟你说,两个人的感情都是慢慢相处出来的!我看那个陆公子就不错,仪表堂堂,出身显赫,对你还尊重呵护……世间再好的男子又当如何?也不过如此嘛!”
“你若是真做了侯夫人!傻丫头!那还相看什么食肆啊!岂不是日日穿金戴银?有数不尽的丫鬟婆子伺候着!”
“可是,开食肆是我的愿望呀,我也很喜欢烹制美食。”
盼盼大手一挥:“那就让你家小侯爷给你开一间呗!甭说食肆,就是你想开全京城最大的酒楼,努努力,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宋辞没有继续言语,轻叹一声:“诶。”
她不懂她。
何盼依旧滔滔不绝,心里的期望如同蹦豆子般从口中倾泻而出。
“我马上就要有一位侯夫人妹妹了!哪怕不给我半点好处,光是说出去,好像都比旁人要高上一头!”
“哎!小辞!我还听说小侯爷要带你去打马球,看叶子牌!你带我去好不好?我保证什么都不说,我站在身后充当你的丫鬟也行!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识过权贵人家的排场呢!”
“你可一定要带我去!拜托你……”
“啊……真是开始期待了呢!”
——
翌日,宋辞持着恒宁侯府的帖子,梳洗完毕,从客栈的楼上走下,准备前往赴约。
帖子是头天晚上送来的,还贴心地怕她来京多日,换洗不够,特意给她备了一大堆衣衫首饰,供她挑选。
一大清早,府上的老婆子小丫头就在门口站成一排,候着给她梳妆打扮。
宋辞本意是想婉拒,但丫鬟婆子们满脸苦涩,央求她别让自己难做。
她没办法,只好任其摆弄。
不一会儿,美艳绝色的佳人便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不仅貌美,还在原本难言丽质的容颜上增添几分贵气。
被塞进陆行川派来的宽敞车轿里,一路不紧不慢矜着性子前行,就像是在小火慢煮一锅浓汤。
这时宋辞才渐渐参悟出一个道理,原来权贵人家看中的多数不是终点,也不是从起点到终点的速度,而是这个过程……那种要死不活的散漫高傲。
说白了,摆架子。
终于,汤熬好了,盖子被打开。
青蛙跳了出来。
她张弛有度,落落大方,若不知内情的人路过瞧见,一定以为她是某个高门大户的贵女。
实则只有她自己知道,裹在这锦袍之下的身躯,是有多么的闷热僵硬。
她会演,能演……
但演就是演,永远不是做自己。
被小丫鬟簇拥着走到府前,家丁敞开双门迎客,纷纷俯身行礼。
这是侯府最正统且崇高的礼仪。
宋辞经过为难她的家丁面前,见他低低压下头颅,不敢看她,一副谦卑到极致的模样。
她没有为难他,径直大步迈开,走进府中。
此时,不必有过多的言语,高下立见,便是最好的证明。
宋辞承认她仗势欺人,承认她小人得志。
如今那家丁对她的尊重,依旧不是出自对“宋辞”本身,而是忌惮陆行川。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世上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公平。
她从未说过自己是什么圣母,更不是什么好人。
方法是讨巧了点。
不过……爽就对了!!
带着陆行川用心为她撑起的排场,宋辞被请进迎客的前厅。
里面空无一人,将宋辞带到后,丫鬟给她奉了茶,语气谦顺拘谨:“烦请小姐在此等候,少主子即可便会过来。”
语罢后,丫鬟退到一旁再不说话。
偌大前厅,与园中景致相对,满是大府的庄肃。
宋辞静静坐在宾客席位上,手指在膝上暗中搅动,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这就是所谓权贵的威压吗?
和曾经在清晖别院时的感觉又全然不同。
没一会儿,陆行川身着很正式的朝服从外面阔步归来。
他行进带风,直直来到她面前:“等急了吧?”
“朝中有些要事处理,我刚去殿……去萧家那里了,忙完紧赶慢赶着跑回来!”
宋辞从椅子上站起身,犹豫问道:“萧家?”
“对啊,萧承钧,你认识的,他也回京了。”
宋辞胸膛间莫名一动,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嗯。”
“你知道?”陆行川随口问道:“你知道他回京?”
宋辞一脸老实,据实相告:“我跟着他一起来的。”
说完,陆行川身躯顿时怔住,久久无言。
他的眼中从诧异,不解,到震惊,再到恍然,黯淡失望……
“是啊。”
“我真傻。”
“早该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