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经过一个时辰左右的车程,从京都到南口岸。
宋辞与陆行川先后走下车轿,顶着清晨末尾不甚炽热的日光,登上了湖面静候着的一艘乌木船。
此行的目的为桐城,又称桐岛,四面环水,景致卓然,被誉为北方馀杭。
它犹如堆金砌银中的一抹翠玉,神秘,幽静,无处不散发着底蕴。
远远望去,绿岛被澄蓝环抱,美轮美奂。
“原来那就是桐城啊……”宋辞坐在船边,迎着湖面轻拂的微风,发丝微微摆动:“果真和我从前到过的地方大不相同。”
陆行川从后方船舱走出来,顺势坐在她身旁:“怎么样?漂亮吧?”
得到宋辞的认可,他霎时来了精神,邀功献宝似的炫耀起来,试图讨她的欢心。
“这桐城啊,受位置因素影响,春踏青,夏避暑,秋餐筵,冬赏雪……一年四季尽是好风光。”
“而且不仅我们喜欢聚集于此,历朝历代的权贵们都将此处视为宝地。更甚,前朝帝王还将行宫建在了岛上,过会儿等咱们到了,还能看到行宫的旧殿呢!”
陆行川说得没错,自古唯有美景最能抚慰人心,看来前人比他们更早懂得了这个道理。
回到当时当刻,宋辞被这青山碧水所围绕,一时也忘却了心中的忧愁。正如同行舟时水面泛起层层涟漪,随后没过多久,便会悄无声息地被消融抹平,了然无痕,一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般……
她微微偏过头,语调真诚且轻柔:“今日有幸来此赴宴,我该谢谢韩夫人韩小姐,但更应该谢的人,是你。”
“哎呀!”陆行川的笑显而易见展露在脸上,摆了摆手,声音透着轻快愉悦:“咱们之间,就不必再说那些客套话了。你若瞧得上这里,那想必水乡的景色你也一定会喜欢。”
“待来日我料理好手边的事宜,你我二人同游江南。实在喜欢便小住个一年半载,到时候保准你了却心病,郁结全消!”
宋辞礼貌推脱:“这份好意我先领受了,只是千万别搞得那样兴师动众。你现在刚刚接管侯府不久,还是正经事要紧,莫要因眼前的乐趣丢了身上的责任,玩物丧志可就不好了!”
“那有什么的。”陆行川不屑一顾,答得轻松:“对我来说,你才是排在最前面的要紧事。”
“只要你高兴,其他什么都好说。”
话语间,船只徐徐抵达岸边。
由于此番为礼部尚书韩府做东操办,所以从下船接应到引路,再到食宿装点等一系列安排,指派的都是韩家的仆众。
陆行川手下的小厮递过帖子,对方恭顺地半压下身子接收查验,随即引领一干人等前往开宴的场所。
意气风发的公子阔步行进,周围簇拥着丫鬟侍从与护卫,犹如众星捧月。
宋辞懂礼识矩地跟在他侧后方,并没有与他并肩前行。
许多时候她是自强而骄傲的,但也有某些时刻,她由礼节生出谦虚,甚至由差别生出自卑……
毕竟在古人之间,阶级的差异是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哪怕宋辞这个自现代而来的女性,并不会妄自菲薄的被旧社会的阶级轻易击垮。
可参宴的身份不被人所认同,这总归会令人有些不太自在。
他陆行川是堂堂正正受邀的侯府嫡子,而她只是他携带而来的夥伴。
虽然不算奴,但她知道,也绝算不上是客。
如此一来,她便也失了挺胸擡头走在前面的勇气。
一路兜兜转转行进内里,侍从向两人聚了一躬,说道:“今晚的餐宴临水举办,地点就设在湖边。”
宋辞听闻他的话,顺视线望过去,只见岸边早已搭建起了避阳的景台,此刻有一群贵妇贵女正围坐在一起,面前摆着茶盏蜜饯和点心,边摇扇谈天,边笑得花枝乱颤。
仆从又继续说话了:“眼下我们夫人小姐正在望湖居与众位宾客闲谈,奴才过去禀告一声,您二位请自行观赏游玩,奴才告退了。”
韩府仆从退身离开,陆行川与宋辞对视一眼,他笑了,问道:“想先去哪?到湖边玩?还是去韩夫人那里打声招呼?”
宋辞短暂思虑片刻:“要不还是去韩夫人那里吧?来了以后不声不响,岂不显得咱们很不懂礼数?”
“没关系。”陆行川注视着宋辞,越看她越觉得乖巧,忍不住擡起手呼噜了两下小脑袋瓜,满心欢喜:“餐宴前夕自行游玩,待席面开始再聚到一起,寻常宴会都是如此,你不必觉得有所拘束。”
宋辞不自在地微微闪躲,怕伤害到他,所以动作幅度不算太大。
她回答:“再怎么说,今日是我初次受邀出席这样的场合,我想还是露个面,更合礼数一些。”
陆行川笑意更盛,言听计从:“好,你说的对。”
“走吧,咱们一起过去。”
陆行川对她伸出手掌……
宋辞一时怔神,应也不是,拒也不是。
他却没给她纠结的机会,径直牵过她柔软的小手,带着她阔步走向厅中。
树荫之下,火热逐渐盛起的日光穿透叶子的缝隙,将斑斑点点的光晕打在身上,随着树叶摆动,仿若披上了流光异彩的锦袍,为本就名贵的布料又增添上几分华贵。
来到望湖居,厅中端坐着男男女女共有十几二十位,不知聊着什么,氛围相较起外边倒是端庄安静几分。
瞧见陆行川的到来,众人纷纷转动身躯与面庞,将视线落到二人的身上。
“呦!宋丫头!我前不久还跟他们说起过你呢!紧跟着这就来了!”韩夫人脸上大大方方地笑开,尽全了宾主之仪:“快,到我边上来,给你留了位子,待会儿咱们看几局牌!”
韩小姐也笑盈盈的,对她招了招手:“宋家妹妹,我娘且盼着你呢!担心你抽不出空闲没法到场,半天都在念叨!这回可好了,你来了,她放下心了,脸上也有了笑模样了!”
面对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宋辞知道自己对权贵圈子的规矩懂得不够纯熟,下意识看了看陆行川。
他心领神会,将她的手往掌心里攥得更紧几分,迎面向厅内走去,爽朗道:“受韩夫人韩小姐之邀,我们小辞倍感亲切荣幸,怎有不来的道理呢?”
“只是这看牌嘛……”他垂下头,无奈摇了摇,好笑道:“她对自己的技法实在懊恼,若韩夫人有兴致,行川可以陪同凑个搭子。至于她,就让她在一旁好好学学吧,最好还是别上桌了!”
玩笑似的一番话,既轻松诙谐,又替双方打了圆场。
韩夫人丰腴地身躯笑得微微颤动,连连打趣他:“怎么?难道你还怕我把宋丫头的银子赢光不成?”
“哈哈,我侯府数百年家业,倒是够她敞开了输的。”陆行川看了眼宋辞,然后又将视线擡起来,扬了扬眉,故作鬼鬼祟祟地用手掌将嘴唇侧挡住:“就是输狠了,生气了,回去不好哄!”
语罢,在场很合时宜的引起一阵发笑。
经过陆行川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暗示,场上近乎所有人都将误会坐实。方才还用打量窥探去审视宋辞的目光,此刻也都变得和善许多。
虽然京中权贵们都是相邻相通的,他们以往没有见过宋辞,更没有听说过哪家有个“宋小姐”。
但比喻得难听点,打狗还要看主人……这人与人之间的尊重嘛,自然也不仅仅来源于个人的本身。
或是哪家高门权贵的子女,或是公爵侯爷的妻妾……关系与关系之间盘根错节,可不管怎么说,七姑八姨左邻右里,总得搭上一架天梯,才能变为踏进这个圈子的门槛。
至于宋辞?
管她是哪个犄角旮旯蹦出来的,是贫是富,是贵是贱。
只要她随着陆行川出场……他愿意将她捧上台面,那想要结交恒宁侯府的,便也要高看她宋辞一头。
不过背地里怎么想,是尊重还是唾弃,那就不得知了。
一晃来到傍晚,宴席顺利举行……
中途陆行川一口一个“我们小辞”,“我们恒宁侯府”,几次三番的将错觉烙印进在场宾客的记忆里。
宋辞也不是没想过反驳。
转念一想,她用什么方式反驳呢?
强硬?会折损陆行川的面子,更甚还会叫旁人觉得她又当又立,不知好歹。
委婉?
她倒是委婉的表达了几番,隐晦客气地撇清了两人的关系。
可落到其他人眼里,无非是小女儿家闺阁中的羞臊,不好意思同陆行川联系到一起……
于是一整顿晚宴,她都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宋辞确实没有想到,她随他赴宴,他竟会如此这般的刻意宣扬,简直就将“这是我未来的夫人”写在脑门上。
面对在场好事者的探听,乃至起哄,她简直欲哭无泪。
当时她同意跟他一道前来,为的就是西丘民风坦荡明朗,不设男女大防。
虽也有避嫌一说,但那都是为古板迂腐之人所准备,其馀宴会男女可同席,可同游,乃至独处一室,除了会惹出些非议,却并不是捉到就要被浸猪笼的程度。
宋辞自以为坦荡,与陆行川是好友,而且在场这么多宾客,她被带来后想来会很轻易的淹没在人群里,了无痕迹,自顾自在下面玩玩乐乐。
谁成想一遭“言语亲昵”,竟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这与被架在火上烤无异。
原本,参宴的宾客是要在桐城留宿的,因觉得不自在,陆行川当晚便带着她离开了。
驶回都城的路上安静无比,轿外只有蝉鸣,轿内只馀沈默。
陆行川了然她的情绪,小心翼翼道:“你生气啦?”
“抱歉,我,我……”
吞吞吐吐半天,最终重新归为缄默。
能怎么办?
他是故意的。
全都是故意的。
他根本没办法跟她解释……
——
片刻后,马车即将抵达侯府。
这时,平坦的街道上迎面驶来一辆马车。他们朝向侯府的方向,而对方则恰好背对侯府离开,双方擦身而过,各不相干。
踏进府门,盈盈见到宋辞略有些诧异:“咦?小辞姐姐不是跟大哥去桐城了吗?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韩夫人没有请你们留宿吗?”
陆行川从车轿前将宋辞护送回院,理所当然出现在了这里,听闻,立刻对盈盈使了个眼色:“你小辞姐姐困倦了,你们姐妹赶紧去睡下吧,别提桐城的事了。”
“哦。”盈盈鼓起圆鼓鼓的小脸,闷声回答。
突然,她重新擡起头:“对了,想起个事。”
陆行川围绕在宋辞身后,将她平稳送进屋里,随后看向盈盈:“什么事?”
“方才殿下身边的息竹来过,说答应为小辞姐姐筹办的食肆已经……”
“唔……”
一声惊呼,后面的语句在陆行川的手掌心中戛然而止。
另一边,息竹脚步沈重地踏进书房。
桌案后高大的身影,被烛火映照,投下黑漆的影子,压迫感十足。
息竹抿了抿唇,犹豫几番,终硬着头皮开口:“殿下,属下去过侯府了。”
“听那里的侍从说,宋辞姑娘随同陆公子前往桐城,今夜要在那留宿……不回来了……”
颤颤巍巍的声音落尽,执笔男子身型一怔。
狭长飞扬的狐狸眸轻轻擡起,只此一刻,便在黑夜中散发出无尽的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