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巳时许,两辆马车自京郊官道匆匆驶过,沿途留下几道深浅不一的车辙。
前一辆车轿内,萧让尘与宋辞并肩而坐。
她平静地目视前方,他则轻摇着那把熟悉的折扇,时不时用馀光瞥她一眼。
透过支起的车窗缝隙,隐约见得青葱犹在,只是嫣红落尽,飘摇垂落化为养分,预备滋养着来年的又一季花开。
感慨之际,恍惚察觉到他目光的灼热。
宋辞皱起眉头,转过脸:“你好像很高兴?”
“对。”他简短应答。
“有什么可高兴的?”
萧让尘今日耐性似乎格外的好,居然有一搭无一搭跟她扯起闲篇:“结束了暑热,惠风和畅,府里安稳惬意,朝中万国来贺,再加上老友重聚,亲人重逢……你说,哪件不值得高兴?”
她觉得这人简直没劲至极,眼皮都没擡一下,敷衍道:“哦。”
“嗯?”他反倒将脸越凑越近,就差扒在她脸上瞧:“你好像很不高兴?”
“居无定所,欠着天大一笔外债,刚被人用出身侮辱过,还失去了一个好朋友……”她学着他的腔调反问:“你说,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语罢,耳边空留车轮滚动声“咕噜咕噜”的响着。
片刻后,他深沈叹道:“陆行川对你而言,真的就那么重要?”
“当然重要!他是我来到这里以后,第一个对我热情洋溢照顾有加的人!他帮助我度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时光,现在猛然抽离,但凡有心,应该都会感到失落吧?”
宋辞没有直白讲明,但两人都知道,她所说的“到这里来”,指的不是进京,而是她刚穿越到这个朝代的那段时光。
对此,萧让尘理亏,自知当初因性子别扭,没主动为她提供什么帮助和情绪价值。
就算时常将她挂在心上,等到表现的时候,多半也不亲自出面,而是指派陆行川代劳。
难怪她对陆行川的印象很好,他也在潜移默化中喜欢上了她……说来说去,还是他自己做下的孽。
只是苦了原本好端端的三人……
一个是他多年的好友,一个是他穷尽半生想要去守护的心上人,到最后却落得个四分五裂的下场。
“既然重要,为何还要退亲呢?”他的口气,质问偏少,自顾自的哀叹居多。
无非是在惋惜那些找不回的纯粹美好,以及对现状的无能为力。
宋辞看他这样,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再说一次!他对我只是朋友那种重要,我觉得一个人好,并不一定就要跟他成亲,懂了吗?”
她对他咬牙切齿的那一刻,暗暗发觉了两人关系的微妙。
不见又想见,见了又讨厌……简直是天生的冤家。
萧让尘见缝插针反问:“那是不是觉得一个人不好,也不一定就不跟他成亲?”
宋辞气得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他点什么是好,怒极反笑:“你自己绕去吧!没人稀罕搭理你!”
又把她给惹毛了。
萧让尘从身侧看着她那张气鼓鼓的小脸,不露声色地偷偷勾起嘴角。
——
约莫两柱香左右的时间,萧家的车马抵达北城门关口。
宋辞倚靠在马车旁,双臂环胸,脚尖踢着地面上散落的石子,不经意带起一股又一股的烟尘。
萧让尘并没有下轿与她共同等候。
她知道他的身份,也表示理解。
一个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安危,永远是要排在礼仪前面的。
他能亲自带她来,宋辞就已经很感激了,怎还敢奢求他恭顺地下轿迎接?那岂不是有点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宋姑娘。”
正想着,辰云向她走来,脸上映着礼遇有加的微笑。
“给您撑把伞吧?晌午日头毒,可千万别中暑了!”
“不然您回轿中歇歇,我们在这帮您守着,要是老夫人和两位姑娘到了,我立刻过去叫您。”
宋辞诚惶诚恐,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就是在轿里待不住了才下来的,能松泛一下胳膊和腿。”
辰云依旧笑得柔和,点头:“好,我们就在殿下车轿旁边候着,您要是有什么吩咐,请尽管传唤。”
又等了有半刻钟,关卡处一列车马队初见行迹,从关卡处通行而来。
萧府的人都认得自家的专属标识,只远远一搭眼,无论是风尘仆仆进京的,还是等着接应的,彼此都知晓了对方的身份。
“驾!”驱马的车夫连甩两鞭,加快了行驶的速度,眼看着快要汇合之时,提前收紧手中的力道,勒紧缰绳:“吁……吁!”
最前端载人的车轿徐徐停下,后面跟随两三辆拖载货物的马车。
随队的护卫见到辰云,拢拳行了个礼,气如洪钟:“大人!属下等幸不辱命,将宋姑娘的家人们毫发无伤地护送回京!”
车马停稳后,一双小手迫不及待地掀开轿帘……
稚嫩的少女率先跳了下来,看身型轮廓,应当是小妹宋锦。
相比于从前在宋家的时候,小丫头白了,体型也没那么瘦弱了,这一路应当是没收到什么委屈。
紧接着,温良如水般的窈窕女子款款走下,举止得当,大方有礼,自己的脚落稳地面后,立即回过头去搀扶上了年纪的钱婆婆。
宋辞欣喜若狂,忙不叠拔开脚步朝三人跑去。
随着直面相对,祖孙三人的面庞映入眼帘……面色有光,气色红润,看起来状态很好。
“婆婆!小韵小锦!”她清甜的嗓音如劈啪落在盘中的玉珠,脆落爽利,丝毫不显粘软:“一路上累不累?身子还禁得住吗?”
“哎呦!小辞!”
“长姐!”
“大姐姐!”
见到她,三人眼中当即绽放出光芒,异口同声地唤她。
四人亲近地抱在一起,随后便是你瞧我,我瞧你,喜悦地问东问西……
后方的辰云墨风对望一眼,相视而笑,连轿中窥见这一幕的萧让尘都觉得场面甚是温馨。
“好啦大家!”宋辞从婆婆和妹妹们的怀抱里挣脱出:“都别在这站着了,先回去吧,我们边用饭边好好聊。”
一晃时辰推迟至后晌,宋辞与亲人们共同用了顿团圆饭。
当然,某个自称是功臣的家夥,也厚着脸皮留下硬蹭。
席间宋辞没有对她们说明他摄政王的身份,免得几人平添负担。
反正她了解自家这些人,大家都不是无礼的性子,哪怕不知道他的尊贵,本着“上柱国府公子”这个印象,再加上派人一路护送她们回京……出于感激,她们对他还是很客气。
用完饭,车马劳顿的三人便被安排着睡下了。
宋辞则继续往日的工作:研发,制新,剪辑视频。
虽然看起来一如既往,但有亲人陪伴在侧,莫名感到一颗心装回了胸膛,非常的安稳踏实。
“谢谢你啊。”她送萧让尘离开的时候,临别前,诚恳地轻轻向他道谢。
高挑的身躯受光线所映照,投下影子,将她牢牢的笼罩其中。
能重新找回她,还淋漓尽致享用了一番餐食。
久违的五味六感熨帖着他麻木的灵魂,对他这种人来说,宛若新生。
萧让尘的生命里再次充满鲜活,连带脾气也变得好的不得了。
他褪去往昔与旁人接触时的烦躁冷漠,声温性软:“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宋辞擡眸,礼貌微笑的弧度逐渐加大,眼睛冒着精光盯着他,搓手手:“那你看,我妹妹进学堂念书的事……”
他轻笑出了声:“你还真是不客气。”
“我回去立刻安排,等我消息。”
说罢,他动身登上车轿,在掀开窗子注视她之中,渐渐远去。
食肆打烊,通明的灯火熄灭半数,缩减下地面上映出的明暗斑驳。
烛光与月光相融,一个暖黄,一个皎白,两相辉映,却并不显突兀,反倒勾出一派和谐的颜色。
后续的日子里,听闻侯府定下了中秋前后,迎娶司空府嫡幼女。
京中议论愈演愈烈,矛头纷纷指向宋辞,甚至每天还有人慕名而来,守在门口不光顾生意,只为了瞧一眼她的晦气。
宋辞却不管那些。
她没时间因为那些伤心,而是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事业上。
按部就班的上新,真诚热情的吃播,一切依旧有条不紊……
或许外界以为她故作坚强,实则婆婆她们知道,店里的夥计知道,萧让尘也知道。
她,只是在认真且用力的活着。
只可惜,不知是累极了,还是秋日温度骤降感染了风寒。刚进了七月没几天,她便头痛发热,浑身乏力。
萧让尘派郎中来给她瞧病,听说过去是在宫里给皇帝看病的。
她撑着病体,精明的小脑袋瓜一转,让郎中将自己的貌相把了又把,从头到尾的健康状况都问了个遍。
过去在现代时,她深刻知道一个好中医是多么的难得!
如今得到机会,还不狠狠的瞧一番?
顺便,她还问了嘴自己曾经服毒的事,想知道往后会不会对身体造成隐患。
郎中拧紧了一下眉心,很快便松缓开了,安慰她道:“从脉象上看暂且无事,若姑娘担心,老夫为您开上几副药,尝试着从根本上刮一刮馀毒。”
“那就麻烦先生了!”
客气将老郎中送离,息竹从前堂脚步轻快地来到宋辞身边,手里还拿着一份冰乳酥山。
“宋姑娘,殿下命我带话过来,说怀宁公主在七日后要组一场马球会,问您要不要跟着去透透风?玩乐一下?”
宋辞歪头,疑惑道:“马球会?”
“您不是身子不爽利吗?总闷在屋里恐怕对恢覆没好处。”
“殿下说趁时节还没盛起寒意,冷热适宜,马球场宽广又敞亮,您去散散心,没准能好得更快些。”
“不过殿下也说了,得看您后续恢覆的状况。若退了热,精神头足了些,那便一道过去,若依旧高热不退,身上没劲,那最好还是在家里歇息比较好!”
听到马球,宋辞有些心动。
不过,这场景好像有些似曾相识……死去的记忆又开始攻击她。
“这次携带的女眷,该不会又是什么妻儿老小?未婚夫人吧?”她谨慎至极。
息竹抿化口中的酥山,咽下去,笑道:“哪跟哪儿啊!马球场又不是宫宴,没那种说法的!而且怀宁公主是我们殿下的表姐,说是自家场子也毫不为过,您不必担心那些!不会给您造成困扰的!”
“或者,实在不行您随着我家大小姐去也可以!哦,也就是殿下的亲姐姐。”
闻此,宋辞心里的石块不禁落下几分,重重点了下头,答应道:“好!如果我能提得起精神,七日后,我一定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