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你还笑!”
宋辞将脸贴在他身前,头顶传来担忧焦急的责怪声。
方才刚被他从马场抱下来,混沌迷乱,她运转着一颗尚未清醒的头脑,暗暗思量后续会不会因他这举动,掀起对两人不利的传言。
可此刻安稳地蜷缩在那个怀抱里,脸颊处,心跳隔着布料的馀温呼之欲出……
莫名的,俗世陈杂与教条纷扰尽数被隔绝开来。
只馀他与她,与爱,万籁俱寂。
宋辞忍着痛感,奋力活动开手臂,像一只树袋熊般,回抱住了健朗的身躯,脸也向上蹭了蹭,亲昵,可怜,又委屈巴巴。
归根究底,没人能真正做到与喜欢之人界限分明。
所谓“避嫌”,无非是受桎梏所困。
西丘风气,男女礼法,地位尊卑,暗箭难防……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横亘在两人中间,叫她明明想靠近,却又不敢上前。
过去常听人说小爱占有,大爱无私,她受到的教育也一直都是为大局着想。
所以她暗藏,她隐瞒,始终将自己的感受排在最末位。
今日经过了这一遭,他在大庭广众下抱起她,护短地宣称她是他的。
这滋味!
这,这滋味……
“咳咳。”宋辞激动得胸口一振,连带喉咙发痒,涌上几丝腥甜。
其中一只拥上他的手臂无力垂落,滑回他胸口附近,半眷恋半不甘地握起,摇摇荡荡抓紧他的衣服。
“小辞!”他这下更慌乱了,行进中用腿垫了一下,将她向自己的方向重新拢近几分:“再坚持坚持,马上就到了。”
她摇头,声音闷闷的:“我没事。”
“摔成那样,怎么可能没事?”
“好了,你快别说话了,先歇歇。”
一路将她抱回主帐,途中有好些个内侍婢女都认识他。
见他怀中抱着个女子匆匆忙忙往回赶,众人毫无例外皆惊得楞在原地,眼瞳睁大,嘴巴张开,直至人离去许久仍无法回神,傻傻的回头巴望着。
“哎,那个……你看见了没?”
婢女眼睛死死盯着那道背影消失的地方,脚下挪蹭着小碎步,朝另几个婢女靠拢。
“那是,摄,摄政王?”大家一个两个的,都吓得磕磕巴巴。
“他抱着一个姑娘?”
“会不会是萧大小姐?”
“我也没看清。”
婢女们顺理成章地猜想:“摄政王向来不沾染女色,那必是他姐姐了!”
“嗯,没错!我听说萧大小姐生产过后身子虚弱,足足在家养了大半年,今儿个是头一次出门!也许身子不痛快昏倒了,所以急着回帐瞧郎中!”
三两凑作一团的青涩面孔纷纷点头,用这一理由安慰自己。
但紧接着,雍容华贵的女子手提裙摆,快步追随萧让尘消失的方向而去。
看那端庄的仪态,步子紧却不慌,裙褶轻摇,鬓间珠链钗坠丝毫不会错乱横飞……不是萧谦云又会是谁?
“什么?”
“这怎么回事?”
婢女们心下刚刚安定,没过片刻,便再次乍起。
亲眼目睹萧谦云从马场那端走出,消失在前往主帐的方向,馀后还有神色慌张的怀宁公主……
下边的人满头问号,恨不能都凑到主帐附近,立刻探听出事情的始末原委。
“真是怪了事……”
“那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
行宫草场后方,一片密集的帐子坐落于此。
远远望去白中有红有蓝,图样雅致,上方旗帜时卷时舒,相互勾勒出一幅斑斓的风景。
期间不乏侍奉之人来回走动,除端茶递水,奉帕更衣,还有远处负责烧水煎茶,烹调制菜,牵马刷洗,以及随时待命的行宫御医。
不远处务膳司的帐子升起滚滚白雾,飘到上空与云朵交织到一起,还未及闲谈,转瞬消散。
掌勺的行宫御厨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擡头,见一大群御医提着箱子经过面前,个个慌不择路,恨不得生出八条腿,朝主帐跑去。
“啧啧,这是哪位主子出事了?惹得这样兴师动众?”
紧张的氛围像一阵风似的,从马场蔓延席卷到帐区。
也有胆大好事的下人鼓起勇气,揣着双手,半弓着身子,连跑带颠跟在御医身侧:“大人!敢问大人这前面发生何事了?哪位主子受伤了?”
“不知道。”其中一位御医喘着粗气:“摄政王下的命令,传唤行宫御医们尽数到场,急得很,还叫带上治跌打损伤的药呢!”
“没说受伤之人是谁吗?”
“没,但看阵仗应该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行了行了!”为首的老御医听得心愈发焦躁,擡手拍了两下小内侍的头:“猴崽子!别在这裹乱了!一边儿去!”
终于,几人走到了主帐前。
通传的空当,老御医深深提了一口气,想想这架势,想想摄政王其人……不禁预感自己一把年纪,此番恐怕凶多吉少。
迈进帐子,垂首来到榻前。
一道干练爽朗的声音对着几个人响起,语气中带着几分命令:“你们赶紧过来给姑娘瞧瞧,看有没有伤到哪里!”
发号施令的是怀宁公主,此刻扶着床榻边的木框子,掷地有声,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再看一旁满脸关切的萧谦云,对着个女子一会按按手臂,一会摸摸肩颈,再不就是抚开头发的遮挡,四下查验,应也不是她受伤了。
至于萧让尘,则是半蹲跪在榻边,紧紧握着一只小手,眉宇紧蹙,写满心疼。
等等……眉头紧蹙?
老御医偷偷瞄了好几眼。
能在他脸上看到显而易见的情绪,这可真比太阳从西边升出还要稀奇!
萧让尘起身退开,给御医让出位置。
老御医颤颤巍巍跪过去,往那截皓腕上铺了一块绸巾,搭脉诊治。
刚被三个人不由分说按在贵妃榻上的宋辞浑身不自在。她知道自己纯属碰瓷,没什么大碍,躺在这由人跪下诊脉……这未免有点太摆谱了。
尤其她不喜欢别人跪自己,挣扎着想要起身:“不然我坐起来吧。”
“别动别动!”
“坐什么坐!给我好好躺下!”
“你听话……”
谁知那三个人根本不信她说的话,软硬兼施地哄着她倚靠回软枕上。
宋辞无奈,只好暗自祈祷诊脉快点结束,一边哀叹着:作孽啊!
有这么几个位高权重的主子虎视眈眈,老御医倍感压力,脸上的褶子每一道都充斥满沧桑。
可搭上脉搏后,他将视线撇开,感受再感受……
嘶!
这怎么好像……没什么事啊!
“烦请主子另换一只手。”
同样的,规律有力,不浮不沈,除了气血略亏,中空不足,并没看出有什么天大的岔子。
于是,老御医的脸上从悲壮,渐渐转化成了疑惑。
诊脉间,他装作若无其事,将好奇的视线打量在女子的身上。
绝美,娇俏,灵动,实乃难能一见的佳人,虽然是生面孔,可身上却穿着公主形制的服饰。
老御医彻底搞不懂了……
难不成宫里有哪位主子是他没见过的?
没给他时间继续遐想,萧让尘发问:“情况如何?”
老者被吓得身躯一震,将手从脉上收回,俯首答话:“回殿下,从脉象上看,这位主子尚且康健,只是略有些气虚血亏,但不妨事,平日里注意些滋补,不日便可恢覆元气。”
“她从疾驰的马背上摔落,没有损害到肺腑吗?”
老御医如实回答:“回殿下,五脏六腑尽数完好。”
“那你再给看看,旁处有没有伤及筋骨。”
引导宋辞缓慢活动各处,御医判定偶有挫伤,其馀无事。
萧让尘自然也希望她平安无事,可亲眼见过那副惊心动魄的场面后,他生怕错漏了什么,耽误了她的病情,将赶过来的几人从头到尾薅了一遍,让每个人都给她诊脉查验……
一番折腾下来,得出的结论是宋辞身子还算乐观。只摔得迅猛,接触地面时以及滚动中途,挫到了关节。
不过这些用温药酒擦一擦揉一揉,不出时日便可转好。
馀后,送走御医,萧让尘又唤来婢女,命她们为宋辞宽衣,换上舒适柔软的服饰,顺便细致查看下她身上有没有淤青和创口。
所幸,马术服和软甲对她起到了很完善的保护,没有擦伤,淤青的话这么快也看不出来,整个身躯紧致白皙依旧。
终于,愁云消散,气氛重回松缓。
屏退所有侍奉后,帐内只剩下他们四人。
“宋丫头!你吓死我了!你到底真的被她击中,摔下来了?还是一早与我们说的计划呀?”
宋辞抿唇笑笑,也后知后觉自己的冒险:“当然是计划啊殿下,我没那么傻,二皇子妃也没那么傻的!”
萧谦云顿时松了一口气:“我就说,她再恨再怨,再张扬跋扈,也不至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你下手。”
“不过你演得未免太逼真了!纵然早说起过计划,可见到那一幕,也不免为你捏一把汗!”
萧让尘从中听出门道:“这是你们早就计谋好的?”
捕捉到他的震怒,怀宁公主连忙伸出双手连摆了摆:“承钧,你听我们说,这可不是我和你阿姐的主意!”
他将视线从怀宁公主脸上挪下来,愠怒地看向宋辞。
怀宁公主与萧谦云见势,只好顶着风浪上前疏解。
“承钧,我知道你气她不顾自身安危,当然,我们也一样……可都被逼到了那个份上,不论进退都任对方拿捏。宋丫头想了想,觉得不如反击。”
“是啊承钧,小辞她……其实也是为了萧家。再或者说,是为了你!”
萧让尘一腔愤怒憋闷发泄不出,咬紧牙关,低低吐出一句:“我一个大男人,难道需要小丫头自我牺牲,去替我搏回颜面吗?”
“就算让对方占了上风又能如何?后院的风,没那么轻易吹到前朝。她赢,亦或是你赢,不过京中几日茶馀饭后的闲谈而已,这又是何苦呢?”
“你知不知道方才有多危险?我的心都快停了!宋辞!”
他隐忍压抑着怒火,狠言狠语数落。
萧谦云预感不妙,焦急地心想,自己这傻弟弟真是呆!再这样下去到手的媳妇都得被他骂跑了!
可听着听着,数落为假,关心是真,周遭温度越听越热,情谊越听越浓。
她与怀宁公主相视而笑,两人默契地悄然离开,将主帐单独留给两人。
身侧无外人在场,宋辞松缓下精神,对待他也没了方才的秉礼守矩,渐渐有恃无恐……
她垂下眼帘,像是赌气,也像是撒娇:“对!我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拎不清自己斤两!早知道做这些在你眼里都是轻描淡写的无用功,我当即给她跪下,我也和宋然一样,去投靠二皇子府好了!”
萧让尘被她气的,一口气噎在喉头,气极反笑:“你还想去投靠二皇子?”
“他早知道你是我的人,你以为你去了,他会给你什么好果子吃吗?”
宋辞不满争辩:“谁是你的人?什么时候是你的人?”
“不久之前,你知我知。”他抱胸轻哼一声,有些许得意:“但发生了今日这一遭,不远的将来,整个天下都会知道。”
宋辞说到一半,别过头,气的缄口:“我……!呵,费力不讨好!”
“行了。”最终还是他先妥协,坐在了贵妃榻的边缘,靠近她身侧,轻声细语哄道:“我也是关心则乱,并非看轻你的付出。”
“你过去曾说,你来到西丘后波折不断,难以适应,本就很苦。原应该找个好归宿,安稳一生。”
“可今日你也看到了,在我身边,磨难只多不少……你选择了我,在那一刻我便在内心起誓,一定要凭尽毕生之力,保你无忧。”
“结果,却还是让你为我受伤。”
“我只觉得,那种程度的威胁,与你的安危相比,不值一提,不愿你因此受伤。”
“往后一切都有我呢,你什么都不必做,更不要轻易伤害自己,只管相信我就好。”
宋辞是个顺毛的毛驴,很多时候比起据理力争,两人争辩出个高低,反而是润物细无声的浸透更能打动她。
长睫眨了眨,短暂思绪一番,她转回脸,与他相对:“萧承钧,我知道你有本事,能给我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尊贵和享受,可我不想当被你宠着护着的废物。”
“我若贪图享乐,早在清晖镇,宋朗山让我嫁去章家的时候,我就已经嫁过去了。凭我当时的身份地位,章家无疑好上几百倍!何苦要顶着众叛亲离,逃脱那一切?”
“我的心说高也高,看不上区区浪荡公子。但说平和也平和,早前我从没想过要攀附你这等权贵。”
“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生死相托,最后钟情……这中间我受过你很多大大小小的恩惠,有钱财,还有舍命相救。”
“我承认,有钱有特权很好,很舒坦。我不能说我不要这些,反之,我很喜欢。”
“但我无法做到躺赢的去享受别人为我带来的一切。”
“如果你弱,那我就要变强。如果你很强,那我想努力变得跟你一样强。”
“所以萧承钧。”她晶亮的眼眸看着他,认真且庄重:“我不想只和你携手,我想和你并肩。”
“当不久的将来,旁人再看到我站到你身边,第一句话不是奚落,而是赞扬我们旗鼓相当,天作之合。”
“你若真的爱我,别替我遮风雨,让我和你一起站出去,捱过风雨。那样我获得任何宠爱和尊重,都能拿得稳稳的,也享受的更加理所应当。”
一句又一句砸在萧让尘的心上,说不起波澜那是假的。
他无奈,叹了声:“你的性子太倔强了,和西丘其他女子,截然相反。”
“你不就喜欢我这样吗?”她扬了扬眉毛,示威一般。
萧让尘呼吸一窒,盯着她过了好几个吐息间,终摇摇头,笑道:“是啊,我认输了。”
“这不就结了!”宋辞反攥住他的手:“今天在你看来,是女子和女子的争执,以我当今的本事只能如此,但总归不算落于下风。以后你好好教我,我自己也争点气,做大做强,我就不信我一直不长进?”
他听出话中意味,隐隐升起一丝喜悦,又怕喜悦落空,小心试探道:“你的意思……我们,可以公开了?”
“你都说了,今天过后,恐怕全天下都会知道你我的事。”宋辞耸耸肩:“可不可以,那是我能说得算的吗?”
尘埃落定,萧让尘喜不自胜,攥着她的小手,眉目柔情:“怕吗?”
宋辞迟钝地点点头,随后反应过来,又坚决地摇摇头。
“有你在,我不怕!”
语罢,四目相视,咫尺之间仿若快要拉出丝……
她心血来潮,拍拍身边的床榻:“来!”
“你不怕被人看见?”
“不怕!”
“不知羞!”他刮了刮她的鼻尖。
“嘶?你居然还不愿意?”宋辞火大,眼珠一转,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哎呀!痛痛痛!好痛!快过来看看我怎么了……”
萧让尘觉得她愈发好笑,不由打趣道:“别装了,六个御医给你看过了,说你没事。”
“萧承钧!”她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威胁他。
他擡起身躯,宠溺道:“好好好……”
随即他坐了过去,将她抱在怀里,让她倚靠着自己,手臂则是从两侧环住她,落到她放在身前的小手上:“这回舒坦点了吗?”
宋辞感到头顶一重,他将下巴搭在了上面。
手指在包裹之下绕着圈子玩,她歪歪头,与他错开头的位置,安心地靠在他肩侧。
睁开眼,俊脸就在咫尺之间。
“嗯。”她懒懒道:“好一半了。”
“那另一半呢?”
她抽出手,用指尖点了点稍微有些婴儿肥的脸颊。
刚点完,手还没有落下,便被他捏紧脸两侧,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熟悉气息,以及唇间的一抹柔软。
蜻蜓点水的一下过后,宋辞反应过来,怕旁人听见,强压下怒气的声音。
“萧承钧!这就是你们西丘的遵礼守矩!”
“说好的传统呢?说好的保守呢?”
他挨骂后,不自然地吞咽一口,大言不惭:“遵礼守矩是必要的,只是……我们除外。”
“为什么我们要除外?”
“因为又不是,没越矩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