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雪白劲道的凉皮子被盛在敞口瓷碗中,滑润的周身裹满酸甜的酱料。
翠绿苋菜丝与芫荽从中点缀,每吸一口,弹滑到底,从嘴角喷溅出汁液,实在是畅快淋漓。
京城的秋日未及寒冷,在这温度适宜的午后嗦上一碗被称为“新奇”的凉皮,整个身心都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满足。
宋辞走进铺面,环视一圈。
用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碗中吃食的模样也变得更加直观清晰。
这不是梦,更不是巧合。
凉皮这种食物真的问世了,而且还是在距现代千年之前的西丘!
“阿姊,阿姊?”宋韵见她身形僵硬,一时又看不清她的脸色,心下不禁升起几分担忧:“你怎么啦?”
宋辞回过神:“嗯,没什么……”
是啊,她早该想到的。
既然她可以跨越过常规的范畴,来到另一个世界,那凭什么认为不会出现第二个穿越者呢?
判定的理由很简单。
凉皮这种食物,追溯起来虽年代久远,据传最早在先秦便已经出现。
可众所周知,古代的万事万物经过演变,再有一代又一代的改良更叠,到了现代,与当初已然大相径庭。
过去制作凉皮用的是米,且不说样子和口感如何,光是制成后的调味,就不是加糖加醋这种方法。
所以能做出眼前这种凉皮的,应该和她一样,也是个现代人。
想到这,宋辞苦涩地笑了笑,内心喜忧参半。
往好了想,若这是个懂惺惺相惜的良人,以后她在西丘再也不是孤军奋战。
若谨慎些,往设防的方面去想,或许遇到个自私的?再或是心眼坏的,不想让自己独一份的优势被旁人分取……暗害她,与她为敌,那也未可知。
“不对啊。”宋辞皱起眉,短暂推翻了自己的猜想:“如果真是那样,他在暗我在明,早该被他发现了才是。”
此人能在京里开起食肆,就说明有一定的背景和财力。
那他不可能没听说过津津食肆,不可能没见过自己那些现代吃食。
真是奇怪!
“难道,他在算计着什么?”
思绪间,店里的小夥计终于留意到了宋家姐妹二人。
看衣着装束造价不菲,又头戴帷帽,猜想应是哪家的小姐,不容轻易得罪。
于是陪着笑脸上前:“请问这位小姐用食还是住店啊?咱们这儿的铛头有七七四十九样拿手菜,二楼还有上好的客房……还是说,您也想品尝咱们新推出的菜式?”
宋辞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带动帷纱缓缓飘动。
“呦!那可得烦请您稍等片刻了!店里还没空出桌位呢!不过也快了!吃这个用不了太久!下一位用完后,小的马上给您收拾好,请您上座!”
“这样,您先喝杯温茶润润喉咙,算小店请您的!”
堂内的夥计非常懂眼色,当即客气地招呼起来。
宋辞刻意将声音压得沈些,语句也短促简洁:“不必,我去后面排着就好。”
说完,她带着宋韵离开前堂,穿过围堵的人群,重新回到队伍的末尾。
“阿姊!”避开人多眼杂,宋韵终于能够畅所欲言,凑到她身侧耳语,声音透着疑惑与不满:“那凉皮分明是你前些日子所创,今日怎会莫名沦为旁人所用呢?”
“我是了解你的,从故土到京城,阿姊哪一次推新不是空前绝后?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阿姊推出前参照了谁的配方吗?如果没有,那肯定是食肆里有人反叛,将方子泄漏了出去!”
说罢,宋辞听得沈默良久。
在这件事发生后,宋辞宁愿去怀疑出现了第二个穿越者,也没有怀疑食肆夥计们的忠诚。
那些人是萧让尘一手置办的,连陆行川都说过,她可以十足的相信他们。
所以……真的会是夥计背叛她吗?
“现在下定论还为时尚早,等我们买到这间店的凉皮,尝一尝,再做进一步判断吧。”
两姐妹循着规矩排队,前面食客一茬接一茬的进去又出来,后面不断有新人被吸引进队伍。对比起左右店面的冷清,这间客栈生意兴隆,食客络绎不绝,十分的令人羡慕。
在宋韵踮脚张望的第四次,前方终于看到了些许曙光。
宋辞原是出来玩耍的,嬷嬷只给了她一个时辰……没成想其中半个时辰都拿来排队,站得腰酸腿麻。
她不由得感叹,古人的生活节奏果然是慢,放在现代食客们早就失了耐性,该走的走该散的散。
这下可好,等了这么久,后面的人只多不少,还真是闲!
终于,一桌食客满意地捧着肚子迈出店面,相谈甚欢着渐渐走远。
夥计撤下碗筷,擦净桌子,将姐妹二人请入座。
很快吃食呈了上来,宋辞把筷尖没进刚倒好的茶水里,搅动两下,用帕子擦了擦,然后掀起帷纱的一角,挑起凉皮送到口中。
细细咀嚼后,还未咽下,她擡起头与宋韵对视一眼,明明谁也没说话,但偏是领会全了对方的意思。
“觉得怎么样?”吞咽下去后,宋辞问道。
宋韵一张小脸皱得紧巴巴,满是嫌弃:“不怎么好吃,和阿姊你做的比起来,差远了。”
宋辞只是浅尝,便再也不想吃第二口,轻轻放下筷子,起身寻到店内夥计。
“请问,这新式的吃食是何人所创?”
夥计刚招呼完一桌客人,将汗巾往肩上一搭:“是我们东家。”
“那可否见你们东家一面?他如今在店里吗?”
“在,小的这就去给您通传。”
宋辞道了声谢,带着宋韵站到一旁不碍事的地方静候。
马上就要见到背后之人了,比预想的要顺利许多……
他究竟会是何人?
同为穿越者?还是串通食肆里的人窃取了她的秘方?
如果是前者,她应该不会感到生气。
毕竟那些菜式不是她发明的,她没资格将自己摆在原创的位置去追究谴责旁人。
但“穿越”二字不会写在脸上,要想知道真相,还得细水长流的去渗透接触,最后才能见出分晓。
然而当所谓的“东家”,从后院走到前堂……水中几经沈浮的线索当即失了效,她的百般猜想,终究也成为了空谈。
那一刻,她先是震惊,随后不敢相信。
直至人站到了她面前,装得坦荡大方地开口,问她:“是你找我?”
宋辞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她一把抓起对方的手,不管不顾地冲进后院。
因为不了解建筑的布局,只寻了个无人的地界,闯进去关上了门。
宋韵紧随而入,三人在柴房展开了对峙。
“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手头还有好多事呢!你若是不……”
宋辞一把将帷帽扯下,露出面孔,一对恨中含泪的杏眼死死瞪着她。
她不说话,猩红带有血丝的眼角,与在眼眶打转的豆大泪珠,就足以说明一切。
何盼大吃一惊,但她早在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愧疚和仓惶眨眼即逝,她抚了抚额角垂下的碎发,将视线撇开:“是你啊。”
“对,是我。”宋辞字字句句咬紧,浑身开始微微颤抖:“偷了旁人的东西,你还真是镇定自若。”
纵使宋辞说过,一干新式美食的配方并非她所创,她没资格以原创的身份据为己有。
但前提是,大家得同为穿越者,这方子你知我知,谁拿来用都理所应当。
现如今的情况,何盼显然不是穿越者。
回想起来,前些日子在津津食肆,宋辞拿她当朋友,不予设防,做凉皮的时候都是当着她面操作……
凉皮的制作方法是通过宋辞得知,不是何盼自己悟出来的。
而她不经过宋辞的同意,抢先一步拿来售卖,很明显,这叫剽窃!说难听点,这叫偷!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究竟哪里对不住你?”宋辞拼命抑制情绪,不想在她面前流露出受伤。
何盼却冷哼一声,双臂抱胸:“刚进京时在我那里住宿,你日日都掏了房钱。后续怕你的情郎不要你,我说将客栈分给你一半,你也没要,你没什么地方对不住我。”
“后面你也开了食肆,闹得满城风雨,邀我过去住,吃穿用度都紧着最好的。”
“说起来,似乎是我对不住你。”
“可你都是要成摄政王妃的人了,万千尊崇,还备受宠爱,往后要什么没有?为什么非要在乎这区区一张方子?”
“你一路顺遂平坦,踩着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平步青云,你根本不懂我们底下苦苦挣扎的老百姓,过得是怎样的日子!”
“宋辞,你能推出的菜式那么多,你的食肆那么大,背后还有摄政王!你就算整日躺着睡觉,都有各路权贵将奇珍异宝源源不断的送到你的手掌心……”
“施舍给我一个方子怎么了?口口声声当我是朋友,可你对我有一丝提携吗?”
字字句句如同刀子一样扎进宋辞的心。
她闭上眼睛,胸膛不住地起伏。
一番深呼深吸后,勉强调整过心态,她重新睁开眼。
“何盼,你在怪我没有将食肆分给你一半?还是怪我没有带你一起迈入权贵圈子?”
“你刚也说了!我所拥有的那些东西,除了少部分赚到的银子,其馀没有任何一样,是通过我自己努力得来的。”
“你有自尊,我同样也有。正因为我再清楚不过,那些不属于我!我无权支配,所以才无法回馈提携给你任何东西!”
“我与萧承钧……不管你信不信,早在认识他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他会这般权势滔天。”
“当他对我而言只是个普通人的时候,当我什么好处都没想在他身上得到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他……”
“现在他摇身一变,高高在上,我除了感到自卑,想要奋发图强,没有其他想法。至于离开他,拒绝他对我的好,我觉得这不是我推开他的理由。”
“我心里有个想法,就是多赚些钱,尽早把他的银子还完。到那时这个食肆真正属于我,我才会向你发出邀请,由我,小韵,还有你,我们一群女子携手,共同创立京城最辉煌的事业。”
“至于配方,你我都是厨娘,我相信你会明白,配方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
“在自己专属的领域,掌握着一张独门秘方,这无异于身怀至宝。我将它们看得像自己孩子一样重要,严防死守,生怕出现一丝错漏。”
“可对你,我不设防线,任你知情,任你亲眼看着我烹制……到头来,你竟这么对我?你到底有没有拿我当过朋友?”
何盼听她痛心疾首,心里乱糟糟的,厉声打断:“够了!”
“朋友?呵,呵呵。”她讥笑:“我一介贱民,可不敢与您摄政王妃当朋友!”
宋辞吸了吸有些微堵的鼻子,冷静些许,问她:“权贵圈子没你想的那样美好,如果能选,我宁愿萧承钧是个普通人。”
“何盼。”她仰了仰头,收起眼泪,郑重其事道:“看这样子,你早已经不打算和我来往了,所以才把事做的那么绝。”
“没关系,世上谁少了谁都能活。我承认我作为朋友,没有给你带来多少实惠。可我的理念是,朋友间可以不给予对方多大的利益,但一定不能暗中背刺。”
“你说你想要方子,你跟我明说,我虽将它看得重要,却未必不会给你。”
“背后你揣度了多少错的,我不管,但有一点你说的很对,我未来一定会平步青云,飞黄腾达,有数不尽的好日子在不远处等着我。”
“唯一错的是,我拥有的最大财富并非萧承钧,而是我自己!”
“我宋辞,不偷不抢,不坑不骗,我有数不尽的点子,你偷走一个,赚那么点数得过来的银子,却偷不走我如山如海般的能力与才华。”
“就算有一天我才思枯竭,再也创不出新菜式,我的真诚,也远超你千倍万倍!”
“你这次让我吃瘪,好,没关系,这是我们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不会动用任何不属于我的权贵手段。”
“想和我斗,可以!”
“我光着脚跟你跑,都能甩你八里地。”
“往后还长着呢,拭目以待吧!”
“告辞。”
语毕,她戴上帷帽,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柴房里只留何盼一人怅然失神。
她赚到了钱,有了后台,也有了些名气……这都是用一个不能为她带来益处的宋辞换来的。
可不知为什么,她却不开心,一点也不开心。
宋辞前脚离开,后脚便有另一个身影闻讯走进柴房。
熟悉的长相,合着艳丽的衣着,女子反问:“你后悔了?”
“何盼,别怪我警告你,我们主子可不是你想投奔就投奔,想后悔就后悔的。”
“既然已经撕破脸皮了,那往后,便彻底较量一番吧。”
“我就不信她区区宋辞……还能翻了天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