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最终,宋辞到底还是没有喝那碗汤药。
既对它存疑,不管是错觉还是事实,总要再查过一次方能安心。
只碍于当夜已至入定时分,食肆内下了工的夥计该回家的回家,该入睡的入睡,一片安和静谧。
两位御医想来也早歇下了,若她选择在那种时候叫人,无论处置的有多掩人耳目,总会被有心之人所发觉。
于是她私留下了那黑褐色的浓稠药汁,让芳菲原封不动地将碗端了出去,营造出如常服用的假象。
翌日清晨,她嘱托芳菲芳馥,让她们一个留心熬药,一个观察宋然……
在这双方没有任何异常的情况下,昨夜,今早,晌午,一连三碗,味道始终诡异反常。
宋辞不动声色的将药留下,另一边继续对工作回报以热情,与大师傅们制作新式月饼。
等到了晚上,房中熄掉半数灯烛,只留下两盏,微微弱弱燃起光亮。在窗外看来,与平时入眠无甚两样。
然而屋内,早便得到消息的各路心腹零零稀稀在宋辞面前站成一排,个个面色凝重。
两位御医借着烛火细细查验每份汤药,其馀人目不转睛地密切关注着,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整个房中的氛围降达冰点。
经过观色,嗅味,银针,染纸等多道手段。
二人皱着眉宇,相互对视一眼,分明没有任何言语交流,但彼此却心照不宣地点了下头,似乎做出了某种判定。
“嗯。”
嬷嬷压低声音,在窗外北风呜咽的烘托下,轻轻启口问询:“两位大人,这药……可有什么不妥吗?”
其中一位年过不惑,资历相比之下略显老成的御医放下工具,对着宋辞拱了拱手,叹息:“经查验,确实被人动了手脚。”
“诶,真是作孽啊!”
在场的老嬷嬷,芳菲芳馥芳华,皆是在萧府见过大世面的。比起宋辞的惊恐,几人倒颇为镇静。
“是……下毒?”
御医即刻否认:“那倒不是。”
“你来说吧。”
年长的御医垂头擦拭整理自己的工具,由身旁搭档向几人细致讲解。
“小姐收集起来的这三份汤药,之所以您觉得味道不对,是因为里面都比之前多添了一味药。”
嬷嬷紧张地上前一步:“什么药?可要人性命吗?”
“没那么严重,只是一味解表祛风的药材,名为防风,常用来医治风寒头痛,风湿等疾病,若用对了,也是一味得力的好药。”
芳馥眉头皱着,感到不解:“底下人都是按方子去名寿堂取药,回来熬煮也是恪守规矩,怎会突然多出一味呢?”
“会不会是那抓药的夥计搞错了?多掺进来一味?”芳华猜想道。
芳菲并不关心那些,身为高门大户出身的丫鬟,主子们或明或暗的争斗,她见得多了。
现在需要确认的只有一件事。
“莫名多出一味药进去,如果我们小姐喝了,对身子可有损害?”
御医叹了口气,神色覆杂:“是,也不是。”
“方才我说过,这味防风若被用在了正途,才是治病救人的好药。可若用错了……那可就是要人性命的毒草!”
“药物与食材一样,有相生相辅,自然也有相克。这防风与秦艽丶防己等配伍,可祛风除湿,通痹止痛。可一旦与羌活共同入药,轻则头晕不适,重则伤及肝经,危及性命……”
“至于为什么说,是也不是?”御医缓了口气,一改方才凝重:“咱们对外宣称,服用的为医治内里损伤的药材,方子上赫然写着三七,羌活,没药,番红花等十数种药材。”
“防风与羌活相克,不易配伍,服用后不仅不会对内伤有益,反而适得其反。另外防风本身药力非常强横,长此以往服用下去,小姐的身子每况愈下,等发现之际,早已无力回天……”
嬷嬷越听越后怕,狠狠啐了一口:“该死的东西!真是好毒的心计!”
御医安慰道:“万幸,那张方子是假的,小姐进用的乃是固原养血的滋补之药,其中并无羌活。如此一来相克倒是解了,只不过是药三分毒,莫名多出一味,总归还是不妥当。”
“小姐安心,往后每碗药端到您跟前,我二人都会事先查验一番,确保无事再给您服用。”
没等宋辞做出反应,嬷嬷便映上一个笑容,将怀里揣着的银子不露痕迹地顺势塞入对方手里:“此番无端遭害,平添多事,我们小姐体恤大人们辛苦,一点心意,请二位莫要嫌弃。往后还望大人们以高超的医术,继续庇护我们小姐,萧府以及摄政王殿下不胜感激。”
“哎呦!”御医连忙推脱,但声线仍不忘轻而低弱:“分内事,怎好邀功!小姐真是折煞了!”
“公主与萧家亲缘厚重,本就是自己人,凡事一体同心,不提两家话!”
嬷嬷不由分说将银子塞下:“既是一家人,一切都为了主子们着想,主子们宽和,大人也就别再推辞了,这也是您应得的!”
御医捧着沈甸甸的一袋银子,心中喜不自胜,真诚地行礼道谢:“小姐的礼遇与善待,我二人没齿难忘,将来定会尽心竭力护佑小姐!”
“眼下时辰也晚了,我们再留恐对小姐不利,便先行告退了,望小姐莫要太过惊惧,今夜能得以安眠。”
嬷嬷送两人出去:“今日事,还没查的吹落石出,望大人们守口如瓶。”
“那是定然,那是定然……”
门外守夜的丫鬟回话称并无异动,御医们这才从屋中迈出,各自回房安寝。
送走他们,两位嬷嬷与三个丫头围在宋辞身边,看情形,大有要揪出凶手的架势。
“首先,咱们每个人为自己举证,摆脱自己的嫌疑。只有咱们五个,加上外边的芳馨……确认了清白,才好继续查到其他人身上。”
接下来两个嬷嬷和三个丫鬟,根据进出记档,以及何时何地在做什么,有谁看到,还夹杂着自己的爹娘是萧府的什么人,身契是活契还是死契等,极力自证。
他们有些人甚至一家三代都在萧府做事,连证实带发誓,坚定地表明自己的忠心。
但因天色太晚,不能及时调出记档,也不能找证人前来对峙。所以最后只留了国公府本家的萧嬷嬷,还有几乎整日和宋辞待在一起的芳菲,陪着宋然抽不出空的芳馥,其馀各自回房避嫌,等待考证。
屋里一时清净许多,萧嬷嬷也开始单刀直入:“小姐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或者,是否有怀疑的人选?”
宋辞自然首先怀疑到宋然的头上。
有一桩桩一幕幕摆在前头,尤其又是自他来了以后,药出现了岔子……真的很难不让人怀疑到他身上。
嬷嬷听宋辞的分析,越听越气,攥着空拳虚虚锤在桌子上:“反了,真是反了!庶弟庶妹几次三番谋害嫡姐!真是悖逆妄为!罔顾人伦!”
“小姐,要不咱们报官吧?让府衙来查案!”芳馥也气鼓鼓的,义愤填膺。
萧嬷嬷却一摆手:“不可!凶手留下的线索甚少,食肆里又人多事杂,没两日便会被彻底掩盖,很难查出。”
“一旦报官,等同于昭告天下,凶手警觉,肯定不敢继续作案,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咱们现在既然发现了,有的是手段暗中捉拿凶手!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全,再报官,注定他难以狡辩!”
“嬷嬷说的对,我也是这个意思。”宋辞也同意先将此事压下:“我来到京城后老老实实做生意,要说得罪人,除非无形伤了些同行,惹人嫉妒。”
“但这么多年,哪一行没有过竞争?他们知道我与萧府有关联,不会有人那么傻,拿全家性命为注,给我下药。”
“京中没有,却不代表清晖镇没有。”
“从前宋家没进京,一切尚不足为虑。现在他们也在京城,背后还靠着二皇子府……宋姝自小本就与我明争暗斗,日前又因二姨娘的死,对我恨之入骨。”
“身为至亲,她总是无视她娘的恶毒,难道先下毒害我,又下毒害我母亲沈之宜,她不该得到律法的惩罚吗?”
“她却觉得是我害死了她无辜的娘……所以,想出此等计划,让宋然来害我,倒也大有可能。”
嬷嬷思绪发散,视线没有看向宋辞,只皱了皱眉,喃喃:“一个小丫头……再恶毒,也未必有这样的手段胆量。”
“小姐,恕奴婢直言,请问您那庶妹是否念过书?或是精通药理?再或者,在高门宅院浸染,学会了暗害的法子?”
宋辞想了想:“宋家只有长子宋贤有些学识,剩下几个姐妹,还有宋然,都是大字不识一个。就连我也是后与萧承钧学的,才识字不久。药理嘛,据我所知应该也一窍不通。”
“至于手段,她嫁去了当地有名的商贾大族,不知在那里有没有被荼毒。”
萧嬷嬷不敢直接下定论,只点点头:“奴婢觉得,小姐的庶妹定不单纯,可二皇子府呢,也不能置身事外。”
几人深切探讨一番,决定按兵不动,寻找更多证据。
同时她也假装每日都在喝药,流露出虚弱之态,让对方自觉得逞。
暗喜之下,才会膨胀失态,放松警惕……
到时候他们天罗地缚,伺机而动,一网打尽!
时至中秋前两日,宋辞的推新布告已然张贴出去。
店内夥计突然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向禀告宋辞一个坏消息。
“东家!东家不好了!”
“咱们去城南那家工坊定制的模具,不知为何,今日回信称无法在工期交付,您看这可怎么办呐?”
宋辞忙中抽神,回过头:“一个都无法交付吗?”
“是的。”
“你去跟他们说说,哪怕不全部交付,交一半,甚至……三到五个也可!”
“小的就是这么跟他们商量的啊!可是,可是他们说,此前的木料浸了水,纷纷膨起开裂,变了形状,现在半个也交不出来!
“哎!哎东家!”
周遭几个夥计扶住踉跄的宋辞。
她手上还沾着薄薄一层面粉,杏眸眨了眨:“明日就要用到新模具了,这可怎么办?”
廖师傅也倍感可惜无奈,叹了声,随即妥协,安慰宋辞:“东家,不然就拿现有的模具吧,反正只是花样款式,无妨的。咱们先用着,等新的交工了,一换上,照样还能令人眼前一亮。”
“不行,不行的……”
“这头一枪没有打响,后续再怎么追赶也显得乏力。”
她失神地在小厨房来回来去地踱步。
抹了抹鼻子下方,毫无知觉的沾染上白色,夥计正要提醒,见她突然一回身,灵机一动。
“对了!”
“我想到个人!”
“小常,你买好木料,带上图纸,去找宋朗山。记得隐藏身份,别透漏是我要用的!”
“他是遐州城最好的木工大师傅,眼下苦于丢了生计,现在找上门,多给点银子,他一定可以做到!”
“是,我立刻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