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春三月的天,阴晴毫无定数,分明前一刻还艳阳高照,下一刻说变脸就变脸,砸起豆大的雨珠子。
宋辞被困在宫中耽搁了行程,站在连廊看水滴串联成线,心焦不已。
“小姐,回房吧!外面潮气重,站久染湿衣衫,穿着该不舒服了!”
她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杏眸中仿佛蒙着一层雾气,令人探不出内情。
结合劈里啪啦的雨声,只听她低唤一句:“芳菲……”
“嗯?”
短暂空了半晌,对话才重新得以继续:“今早大理寺卿来向皇上回禀,说那刺客的身份,查验清楚了。”
芳菲知道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语气略显犹豫:“到底是什么人?居然敢如此的胆大包天?”
“他们说……”宋辞嗤笑一声,连她自己都觉得很讽刺:“那刺客是鹘族人,还趁机挖出一系列鹘王室与大皇子的交情往来,甚至连伪装多年假装保持中立的恒宁侯,都被拆穿成了大皇子党!”
芳菲还是不太懂:“大理寺明察秋毫,通过抽丝一步步验明身份,抓出真凶,这不是好事吗?”
“要是抓对人,那自然是好事!”宋辞俏眉紧蹙,满是不甘心与倔强:“可我见过那刺客,也曾在北境亲身与鹘人打过交道。”
“他根本就不是鹘人!长相不一样,用的兵器也不一样!连禁军统领听了都直摇头,说那刺客虽不是西丘人,但看起来也绝不像鹘人!”
说至气处,她转过来直直面对芳菲,两只手在半空中交叠拍撞:“你知道吗?这还不是最离谱的!”
“给出所谓的查验结果后,大理寺居然直接将尸身给处理掉了!”
“这说明什么?”
“这代表他们心虚了!在销毁证据!”
她气得重重哼了一声,双臂往身前一叉,小幅度来回踱步:“亏我还约好了夕夜,想让他帮忙判断一下刺客的身份。”
“这下好了!一天一夜的大雨把我们双双困住。他进不来,我出不去!竟直接叫大理寺那边给草率结案了!”
芳菲听到陌生又有些奇怪的名字,不禁压低声音,发问:“夕夜?”
宋辞叹了口气,放下环在胸前的手臂,前后与她介绍一番。
夕夜,鹘族十九王子,也是鹘王最小的儿子。曾经在北境以安夜的身份接近宋辞,目的是想亲手除掉萧让尘,以在大皇子面前邀功。
当时的大皇子为废太子,二皇子位居东宫。萧让尘则厌烦了被迫担负江山的重任,好不容易守到皇帝后继有人,立刻将麟符交还回去,卸任监国,为二皇子换来一块龙符,自己避嫌的躲到清幽北境。
谁成想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对倒霉催的兄弟,一个被废想要东山再起,一个身为储君多疑,忌惮权臣,最后双双把手伸向萧让尘,企图将他在边境角落处理掉,再继续下一步的谋划。
大皇子其人不仅手腕狠辣,做事还颇为谨慎。
他知道这种事不好亲自动手,万一东窗事发,罪名落在身上那就再无翻身的馀地了!
所以他想到夥同夕夜,让他代为谋害。事成后,二皇子少了最强助力,他再徐徐图之……待皇帝百年后荣登大宝,允诺割给夕夜几座城池作为酬劳。
小王子夕夜因生长环境所迫,急于向父兄证明自己,做事免不了冒进喜功,头脑过于简单……
最后不仅他没下手,让二皇子抢了先。更倒霉的是,还被萧让尘察觉,将他抓获反覆攻心。
夕夜与大皇子本也没什么过硬交情,无非是因利而聚。
眼见大皇子二皇子纷纷倒台,萧让尘重新得势。外加王府麾下的门客手段非凡,没两日就把这单纯的王子策反,成了摄政王府的人,与他结成合作。
宋辞此次便是想叫他这个真鹘族人来辨认一下,看那刺客究竟是大皇子在鹘族旁的同谋?亦或者压根不是鹘人。
即便认完也无法笃定的找出主使,但至少多得一个对的线索,就多缩短一分抵达终点的距离。
有时候破案就是这样,一条两条线索或许单薄。等线索多了,五条,十条,二十条……桩桩件件拼凑到一起,就算是堆,也能堆出个八九不离十。
芳菲听完,恍然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大理寺那边已经将尸首处理掉了,若真有岔子也是无从对证!后面咱们该怎么办呢小姐?”
宋辞摊了摊手:“尸首在的时候还能争分夺秒,如今不在了,倒也不急于一时了。”
“等雨停吧。”
“夕夜我是一定要见的!拿不出人,画画总会吧?”
“准备笔墨!”
“我要将那人的体貌与服饰,还有兵器,全部都画出来!”
屋内,宋辞听着滴答声持笔挥洒,废纸团抛在地上一个又一个……
屋外晶莹的水滴顺房瓦的凹陷垂下,落在地上汇集成潺潺溪流,悄无声息地顺宫砖的凹槽溜走。
一晃来到傍晚,雨终于停了,露出藏在天际彼端的馀晖,映照出霞光万丈……
宋辞禀了皇上,说要到宫门口与萧让尘小会一面,说两句话。
皇帝可怜他们一对眷侣,因变故耽误了婚期,现在戒严之下,他忙她也忙,想见一面都抽不出空。
他允准两人见面,于是宋辞披上斗篷,踩着未排干净的湿漉地面,来到宫外,上了摄政王府的马车。
规格宽阔敞亮的车轿内,萧让尘自然身处其中,而与他并肩而坐的,便是许久未见的夕夜。
来不及寒暄招呼,宋辞直奔主题地从袖口暗袋里掏出几张描画着墨痕的纸。
“时间紧,恕我无礼了。”
“请您帮忙看看,这衣服形制与暗纹,以及兵器样式,是不是来自鹘族?”
夕夜虽不在乎什么鹘族的清白,但此事关系到三足鼎立的局势,便也和他的利益息息相关。
他不敢怠慢,展开纸张凝眉查验许久……
“这三棱剑,是北荻人专属的兵器。”
宋辞身躯肉眼可见地一绷:“此话当真?”
“我们鹘族都是用刀的,刺杀的话……多半会选用匕首。”
“能用这种造型奇特,轻巧方便,一击毙命的三棱兵器,普天之下也只有北荻的清尤帮。”
“还有。”夕夜将纸张放在腿上,完全展露出自己的五官:“你见到的刺客,是长我这个样子吗?”
宋辞盯着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大眼睛眨巴着看了许久。
直到旁边萧让尘拳头虚扣上嘴边,轻轻咳了一声,才打断她那直勾勾的目光。
“啊,那个……”
眼前的夕夜,眼窝深邃,瞳仁浅淡,若细看,异域特征还是很明显的。
她挖空心思回忆那刺客:“嗯……好像不一样吧。他眼距较宽,眼皮有些肿,鼻梁不高,骨相崎岖。和西丘人不一样,但经今日这么一对比,似乎和鹘族人也不一样。”
“那就对了。”萧让尘垂眸看了眼三棱图样,又重新擡眼:“当晚的刺客,是荻人。”
宋辞不解地微微歪头:“可北荻,支持的不是二皇子吗?”
终于,萧让尘细微扯动嘴角,对她笑了笑:“不然你以为,刺客何故会选在戒严时铤而走险?大理寺又为何会毁尸灭迹草草结案?咬死鹘族,并一股脑牵扯出大皇子和恒宁侯府?”
“嘶!”宋辞惊呼,倒吸一口冷气:“我的天啊!”
怪不得她夜夜难眠,总觉得好像有什么真相被藏在暗处,呼之欲出,却偏偏捅不破那层窗纸!
现在所有的一切串联起来,真相渐渐浮出水面……
“也就是说,刺客是二皇子背后的荻人,故意伪装成鹘人,再明目张胆的走过场,实则大理寺也有二皇子安插的势力,歪曲事实,最后以达到嫁祸目的。”
她不理解:“可这……费尽心机弯弯绕绕,图什么呢?”
萧让尘白玉般的手指搭在身上,若无其事地轻轻敲打,口中千钧重的言语,偏说的云淡风轻:“为了拨乱反正。”
“这团包了火的纸,终于要到捂不住的时候了。”
“两位太子先后被废,皇帝的身子撑不了几日了,时局又恰好由我当权……他们明白再不放手一搏,恐怕就永无机会了,只能借着万国来贺的关头,各显神通的掀起政变。”
“从古至今,篡位者无论是否贤明,总要背负遗臭万年的骂名。”
“他们都想尽早了结皇上,自己取而代之。偏又担不起罪责,只能做局,用拙劣的手段暴露线索,告诉人们他们想传达的讯息。”
“成了,皇帝殡天,做局者站在平乱的高度起兵,要么名正言顺登位,要么让对方的皇帝当得背负千古骂名。”
“就算没成,谋害失败,也会让皇帝因假线索震怒,轻则终身圈禁,重则处死。”
他冷笑:“可这兄弟俩大抵是没想到,他们竟使出了同样的招数,到最后彼此彼此,谁也没跑得了。”
“啊?!”宋辞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整个脑子都烧短路了:“等等,等……同样的招数?”
“什么意思?”
夕夜听不下去了:“哎呀!你傻呀?”
“意思就是,刺杀是二皇子做的,为了陷害大皇子。下毒是大皇子密谋,为了陷害二皇子!”
“要我说这真不愧是兄弟俩,连暗算都想到了一处!”
“若非王爷身边的陆公子忠心,一脚踩两派,同时打探了两阵营的密谋,最后告知给王爷……否则这其中的你来我往,咱们还真到死都解不开!”
他不顾宋辞脸色难看,还在喋喋不休的嘲笑别人的家事:“你说这大皇子还挺聪明的哈!预谋的时候恐怕连自己都当成真事了!那一明一暗两个内侍,为了可信,他还知道先安排一个咬自己的!我听完都惊了!”
“好在,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王爷已经通过陆公子提供的线索,罗列清所有证据!包括那两个内侍被转移走的家人,我们也找到了,明日便会呈给西丘皇帝!”
“这回啊,恐怕这兄弟二人是难逃一死了!”
耳边夕夜的声音不间断的响着,她凝重地看向萧让尘:“你要除掉大皇子和二皇子?”
“事已至此,若继续留着他们,早晚有一天死的会是我。”
看他这幅样子,宋辞好像已经有些不认识他了:“大皇子二皇子要是不在了,你又不同意扶持三皇子……”
“难道,你还想做这西丘之主不成?”
那日,从傍晚直到夜幕低垂,车轿内的光线渐渐暗下来,萧让尘缄口,始终没有给出回答。
不过宋辞的担忧并没有持续到第三天。
就在萧让尘将铁证呈上后,传出消息称皇帝大怒,有意处死两位皇子。
正在这紧要关头,贵妃那边传来消息,称已经服了毒酒,想见皇帝最后一面。
当他从殿内走出来时,贵妃已然过世。
皇帝沈思许久,做下一个决定——
北境动乱,外邦大军压境。
谕旨特封萧让尘为抗荻阵前元帅,亲征北境,即刻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