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眉目精致的美人缓缓搅动着清粥,防止煮糊锅底。不远处各种声音传入耳中,隐约能分辨出他们在议论自己。
宋辞未擡眼,任他们肆意评说,动作没有丝毫更改。
素未平生也好,知根知底也罢,她从不怕出现在旁人嘴里。
常言说人无完人,缺点她肯定会有。换句话说,如果非要挑毛病,每个人身上都能找出一两个错处被拿来大做文章。
她有小坏,但无大恶,不至于引起民愤……所以,随外界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去吧,她赈灾本就不是贪恋美名,无非图一个心安。
只要灾情能得到缓解,其他的对宋辞来讲都无关紧要。
“快到辰时了,官府的粥棚已经开始放粥了吗?”
宋辞将长柄木勺从锅中拿出,安稳放置在桌上,转头问身旁亲卫。
热腾腾的粥受柴火加温,表层咕嘟咕嘟涌起小泡泡,马上就快要煮熟了。
亲卫身穿软甲,头戴兜鍪,面覆棉纱,只馀一双炯炯的朗眉星目,尤显坚韧意志。
他回答:“派去打探的兵卒还没传回消息,请殿下稍候片刻。”
“好。”宋辞浅应了声,虽心急,但也没有做出下一步动作。
早在集齐粮食筹备赈灾的时候,她便与墨风制定好了计划。
他们会以官府的频率为主,一刻不早,一刻不晚,与其同时进行放粥。
这样做的原因有二。
首先,她在名义上是天家的公主,代皇帝出宫赈灾,每一言一行都需与朝廷步调一致,不能做出让百姓们衡量对比的行为,更不能让人觉得她在跟朝廷对着干。
患难与共,同心同德……她只能“分担”,不能“凸显”。
第二个原因,也是宋辞决定这样做的最主要原因。
自瘟疫肆虐,大批流民涌入京城,原住民丶外来者丶染病的丶挨饿的……当性命之忧压过礼节颜面,甚至压过律法……
太平盛世建立起的原则当即全线崩塌。
曾经尚有管制,哪怕相差悬殊,哪怕常有不公之事发生,哪怕每个人心中都不同程度的憋着恨憋着怨。
夜半发疯,等到第二日清早耀阳升起,全部情绪终归还是被掩盖在安宁之下,日覆一日,年覆一年……
疫病的动乱无疑是个爆发点,将所有人逼上绝境,于是那些规矩便看起来没那么重要了,大家都去争去抢,无所不用其极。
惜命,又莽撞疯狂的像是不要命。
风气似乎回归到了丛林时期,弱肉强食,凶险残酷。
宋辞光是游走在街巷,就亲眼目睹了不止一次恶性事件。
例如在粥棚外恃强凌弱,抢夺旁人吃食,殴打弱小的灾民,一个人或一夥人反覆领好几次救济。
此类场景数不胜数,最后结果就是苦了真正的弱势群体,滋长一群游手好闲之人的气焰。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是非,而人的本能又是扎堆抱团,趋炎附势。
一方小团夥兴起,没过几日便会吸纳几倍甚至十几倍的新成员投靠。他们有些本性如此,有些迫不得已……但不论怎么样,这种团夥的壮大对全局百害而无一利。
宋辞恰是摸透了这一点,才决定和朝廷的赈灾棚同步放粥,这样至少能让他们顾此失彼,免得错开时间,全被他们的人想方设法给垄了去。
“墨风呢?”她将眺望的视线从灾民群中收回来,问身边人。
那人听命于自家统领,一步不差地护在宋辞身边,态度敬重谦卑:“墨风大人在前面排兵,以待接下来主持秩序。”
听罢,宋辞重新看向人群,变换了几下角度,垫起脚搜寻墨风的所在。
差不多一炷香过后,身形挺拔阔步稳健的身影回到她身边,禀告道:“殿下,街巷前后已经按照您的意思布置好了,食肆门口五十,队首队中队尾各二十,食肆内和后院各十,剩馀按情形随机应变,必定保住局面万无一失。”
“辛苦你们了。”她眼眸充满真诚,感激道。
墨风闻言,心头涌上几丝细微的无措。
他向来不擅长说场面话,连客气都不会客气,只能暗中抿抿唇,套着手衣的指头在剑鞘上松了又紧,思索半天,答出一句:“不辛苦。”
这次轮到宋辞不会了。
她琢磨了半天,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两人一时间有点尴尬,双双无言。
正好赶在这时候,灾民当中掀起一股躁乱,高喊叫骂的不满声由远至近传来,打破平静的氛围。
宋辞目光顺着声音来源追寻过去,蹙起眉头:“怎么回事?”
话还没说完,几个健壮粗犷的汉子闷着一股劲儿横冲直撞,来势汹汹地想冲破亲卫的防线。
那阵仗,犹如一道狠狠拍打海岸的湍急浪潮,迅猛有力,足以将万物裹挟。
“哎!干什么干什么!退后!”
亲卫们也不是吃素的,常年习武的精壮身躯,外加手持兵器,几人连在一起将长枪一横,竟硬生生地将人拦了回去。任海浪如何凶猛,到最后都无济于事地敲在密不透风的铜墙上。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放粥啊!想饿死我们是不是?”
“知道你们有钱,不愁吃喝!但也不必这么羞辱大家夥吧?打着赈灾的旗号,明晃晃摆着粥米吊胃口,死活就是不将吃食交到大家手上,耍人玩呢你!”
“对啊!太可恶了!你们这群权贵!高高在上不管民间疾苦,简直枉为当人!”
“赶紧放粥啊!快着点!到底还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啊?”
人群中抱怨怒骂声四起,若换成从前的宋辞肯定早就慌了,估计会忙不叠的跑过去好言好语安抚,自证清白。
可时移事易,现在她经历的多了,所见所闻所感教会她许多道理。
其中排在首位的,便是面对舆论的无端质疑,无需自证。
她不是身在法庭,眼前的不是法官,她更没有犯罪,凭什么去剖开揉碎自己,摊给大家看?
有时毫无意义的解释,就像去证明自己吃了几碗粉。
最后在众人眼里,尊严,诚信,清白确实扳回一城,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未经世事之前总以为名声和清誉最重要,她要给所有人都留下良善无害的印象。
现在想想实在是天真愚蠢。
解释要审时度势,确认解释的这个行为会为自己带来益处,减免害处。例如当初在东街做生意,她要给潜在食客留下好印象,笼络人心,所以必须说清围绕自身的那点破事,免得落个背信悔婚,忤逆不孝的骂名。
比如对萧让尘解释,让两人消除误会,彼此更坚定。再比如为一条小命,在皇帝面前拼命自证立场……
而在上述之外,这群流民并不符合解释的标准。
她一不当官员,二不修菩萨美名。她只是出于骨子里的不忍,赈灾能让她坦荡无愧,心里舒坦……
说来说去,她为百姓,却也是为自己。
如此,只要事做了,自己高兴了就行,倒也不必摆出笑嘻嘻假惺惺的一副普度众生嘴脸。
宋辞站在由亲卫组成的人墙后面,抱着膀子,饶有兴致看着几个大汉目眦欲裂,言语煽动周遭灾民的情绪。
“说什么心怀百姓!又是祈福又是赈灾的!全他妈放屁!都是骗人的!大家夥这么苦!她只要眼睛不瞎就能看见!竟还忍心摆着赈灾粮不放?”
“依我看她就是故意的!什么赈灾,全是做样子给外人看!实际背后克扣朝廷给咱们的救济!转手倒了充实自己的腰包!”
“那怎么办?眼看吃食摆在面前,总不能守着锅饿死吧?实在不行咱们反了吧!”
“我看行!别瞧她带着兵,但也架不住咱们人多!大家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他们扛不住的!”
“可她是公主啊!冒犯了公主那可是诛九族的罪名!你不怕死不要紧,总得想想你一家老小吧?”
“这都什么时候了!我自己还不知道活不活得过明天呢!管他妈什么的一家老小!”男人不耐烦,挥了挥沈甸甸的如若熊掌的大手。
丧气和冲动是会传染的。
被他这么一说,许多人都联想到了自己近日受到的灾祸搓磨。
日子艰难困苦,一眼望不到头,令众人纷纷气血上脑,高举起双手。
“就是!我一家老小早死光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活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我孩子病了半个月,眼看快不行了!要是没这口粥米下肚,必定活不过明天!管他什么天王老子!反正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只要能拿到吃食,我谁都不惧!”
“我就是看不惯他们这副样子!哪怕今天我死了,我也得拉他们垫背!”
气氛渲染到最高处,但凡有一丝血性,并且身体尚有力气的灾民纷纷加入到对抗的行列中。
墨风脸色凝重,立刻拔出刀,上前将宋辞护在他身后,严阵以待。
“大家不要怕!我刚听京城里的人说,这丫头根本不是天家血脉!她就一冒牌货!就算出了事想来皇帝也不会拿咱们怎么样!”
“她就是个厨娘!跟我们一样平头百姓出身!甚至她还不如我们呢!听说是从北境那穷乡僻壤的地方过来的!”
“诸位父老乡亲!大伯大娘兄弟姊妹们!咱们团结在一起,攻进去夺了她囤积的粮食!分了她铺面里的物件!不是都说这是京城第一食府吗?里面肯定有好些值钱的玩意!咱们拿出去给钱就卖,肯定有人愿意要!至少短期内不愁吃用,不必再仰人鼻息了!”
“好!我看她这里能遮风避雨,咱们将这里占下后,让老幼妇孺住进去,总比露宿街头强,你们说呢?”
灾民们越说越激动,一窝蜂地围堵上来想要抢夺霸占,趁火打劫。
墨风见宋辞迟迟不做应对,雷厉下令:“把阵后的亲卫都调过来!给我严防死守!不准放一个人进到殿下跟前来!”
掷地有声安排完,他压下情绪,刚想劝她退回到食肆内避避风头。
不成想她转过身,对他伸出手掌:“墨风大人,借宝剑一用。”
“殿下要做什么?”他迟疑着缓缓将佩剑拿起。
宋辞没回答他,双手抽出剑身,沈甸甸的提在手里很有重量。
“让开。”她来到人墙边,偏偏头向亲卫示意。
亲卫不解,但也不敢违背她的命令,将银枪竖起。
其中一个大汉眼尖腿快,得了个缝隙泥鳅一样呲溜钻进来,突破人墙奔向食肆。
还没等他嘴角的笑容彻底展开,宋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起剑,一股脑劈过去,砍中他的肩膀。
“啊!!”
随着震天的呼喊声,鲜血喷涌而出。
包括亲卫在内的所有人都傻了眼,场上顿时收声,陷入长久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