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自春以来,疫疾横行,因约束失格且鲜有所重,以至天法沦缺,人道离乱。朕纂承天序,平祸安民,予吾女祈宁麒麟玉符,特遣其出宫赈济,为国祈福。西丘文臣武将,天下万民,见玉符如见朕亲临,皆令之听命。四所鼎力协助,京师铁骑任随调用,望早胜疫病,重归我山河太平。”
三皇子骑乘枣红色骏马,腰背直挺,双手捧持旨意,宣读地一本正经。
透亮的嗓音回荡在街巷上方,如同内容带给人的震撼一样,久久无法消散。
场上,众人无不目瞪口呆,就连宋辞亦睁大了双眸,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萧让尘秘密将麟符交给她这件事,皇帝知情应该不会太久。
甚至有极大的可能是昨日入京她主动拿出来,他才闻讯知晓……
原以为他会忌惮提防,会迁怒于萧让尘宋辞二人。却不想他这么轻易便接受了,还雪中送炭的给宋辞的权利过了明路。
能让帝王主动分权……宫里的局势可想而知。
若放在从前,她肯定又会思前想后,惶恐不安。
可时至如今管不了许多,能有一分被利用的价值也算是本事,好歹能护亲卫和百姓们得一刻存活。
三皇子见宋辞楞神,合起卷轴,出言提醒道:“辞姐姐,赶快接旨呀!”
她这才反应过来,垂首恭敬地答了句:“吾皇圣明,臣定当不辱使命!”说罢,从地上站起身,从容走到三皇子身边,双手捧过刻画着暗纹的锦缎。
李锲稚嫩的娃娃脸漾起笑意,翻身下马,邀功似的望着她:“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辞姐姐,你还好吧?”
前半句话音还没落尽,他挠挠头,为难地叹了一声:“哎呀!到底该叫姐姐?还是该叫嫂嫂呢?”
“我与他尚未成亲,叫姐姐或是名字就好。”宋辞望着比自己矮上两头的三皇子,语气略有担忧:“宫外不太平,你怎么在这时候出宫来了?”
三皇子扁扁嘴,稚嫩的小人儿故作老成:“说来话长……”
“长就别说了。”她四下环视了一眼,急匆匆赶他回去:“反正旨意也已经妥善送达,你赶紧回宫去吧!”
李锲耸耸肩:“回不去了,父皇让我以后跟着姐姐,从旁协助赈灾。”
“不回去了?”宋辞微挑了挑眉,显得有些吃惊:“德妃娘娘竟也答应?”
他苦笑:“母妃自是心疼我的,可事已至此,这样做不仅是保护父皇,更是我们母子三人唯一的生路,她不舍得也别无他法……”
“其中事错综覆杂,后续我再慢慢讲给姐姐听。”
“眼下,先把乱子平下来才最为紧要。”
李锲对待宋辞时无比温顺,眼睛里冒着星星。
等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落到不远处禁军副统领的身上,一对圆滚滚的眸子立即变得极尽冷漠,有那么一刹,令宋辞忽生“帝王家向来无情”的感叹。
“圣上的御旨你是没听到吗?不抓紧带着你的人滚,难道还等着本皇子责罚你不成?”
副统领紧锁一对浓眉:“属下奉二皇子之命……”
没等他说完,李锲便不耐烦地打断道:“韩副统领,你莫不是疯了?西丘是圣上的西丘,不是他李铭的!你身为皇城禁军的将领,未经圣上准许,私自带兵行悖乱之事已经罪加一等!现还不知悔改……你当真以为圣上不会杀你吗?”
“可,可圣上龙体不堪受累,在病榻上将监国之权交给了二皇子!属下等听命于监国,惩治偷盗麟符的罪人,这又有何错呢?”副统领硬着头皮狡辩道。
李锲反问:“什么监国之权?谁交给他的?什么时候交的?本皇子怎么不知道?”
“他手上有龙符吗?没有就别理直气壮说什么监国!”他咬紧字字句句强调:“如今我西丘唯有麟符问世!真正的监国在你面前站着呢!是我辞姐姐!就算二哥在场,那也得听从我辞姐姐的命令!哪里又轮得到他越俎代庖发号施令!”
谈及宋辞,副统领没忍住嗤笑一声,打从心眼里瞧不起她:“放着德才兼备文武双全的一国皇子不予重用,让一个乡野出身的黄毛丫头掌权?”
他仰起头,变换着角度望天,高声叹道“牝鸡司晨,国之毁也啊……”
“罢了!既然是圣上的旨意,我等身为臣下也只能听从。”
“至于这‘监国’,最后到底是救国,还是祸国……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收兵!”
副统领心有不甘地离开,这场危机正式宣告解除。
亲卫和百姓们皆松了口气,馀惊未散地深呼深吸。
宋辞也如同溺水之人濒死被捞出般,浑身上下泛起劫后馀生的乏力,脚底发软。
遥望着副统领与十几禁军的背影,她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两方势力较量的开始。
这些禁军之所以选择撤退,并非惧怕皇帝,更不是惧怕她宋辞……
他们只是识时务,见三皇子带兵赶来,双方立场彻底颠倒,又有近六七成禁军临阵倒戈,实力相差悬殊,无法继续抗衡。
如若不然,以这群叛贼的胆量,别说是区区宋辞,就算是三皇子,只身落进险局,难保不会趁乱除之后快……
所以,宋辞今天当真算是捡回一条命。
“谢谢你,三殿下。”她真诚地道谢:“圣上的恩情我亦无以为报,待来日山河重回清净,我必亲自入宫叩谢圣恩。”
李锲摇摇头表示不需要客气,随即苦笑:“别这么说,辞姐姐,其实是我们更需要你。”
“二哥通敌,鼓动北荻起兵,又利用父皇忌惮权臣的心思,将承钧表哥连同大军一并支走。现在京中能与之匹敌的,就只有你了……”
“虽说朝中也有诸多重臣,但父皇无法全盘托出的信任他们,同时也怕牵扯政事,引发朝堂更剧烈的变故。”
“辞姐姐你不在朝中,又是承钧表哥未过门的王妃,说来算是一家人,父皇自然会偏重信任你多一些。”
说着,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尤其……一次意料之外的抉择,竟阴差阳错成就了姐姐在民间的威信。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你的美名,加上兵权,再有我的身份从旁助威……不管从哪方面论数,就算迎头与他硬碰硬一番,咱们也未必会输!”
“只是当初。”他眸色黯淡几分,失落小狗般巴巴儿地望着她:“让姐姐替我们出宫,是我们太自私了!真是对不住……”
纵然他神态纯良,好话说尽,宋辞也只是在表面笑了笑,故作无谓回答:“出宫赈灾本就是我真心想做之事,还凭空一越成为了尊贵无比的公主,原是我占了大便宜,实该感激圣上才是,何故要跟我道歉呢?”
“不仅如此,今日圣上还特颁了一道旨意,昭告天下的给予我无上权势……”
“做人要懂得好歹,我能做的只有报答恩情,不会恩将仇报。”
她故作姿态地笑笑,扬起的嘴角被掩盖在面纱之下,唯独一对眼瞳如月般皎柔动人:“好了,既然三殿下都说了不是外人,那也没必要假惺惺地站在这说客套话了。”
“往后等着我们面对的困难还有很多,养足精神才能更好面对。”
“三殿下便留在食肆吧?素日里也好有个照应。”
李锲乖巧点头:“好,都听辞姐姐的。”
“嗯。”宋辞应了一声,毫不拖泥带水地吩咐亲卫:“即刻为三殿下准备药浴,熏药包,以及掩面巾和手衣。”
“其馀人将车上的货物卸到后院仓房,分装收录,记档,以备明日的布施。”
做完简单的部署,李锲被安排到食肆其中一间客房。馀下时间宋辞回到自己的住处,点燃了药烟,沐浴更衣,尽可能驱散病气。
临近傍晚,宋辞将身子浸泡于棕黑色药汤当中,脑中回想白日的种种遭遇,不禁在木桶里缓缓蜷起身子……
她双臂环抱住膝盖,闭上眼,被微烫的药汤蒸得冒起细小的汗珠。
那些生生死死,真真假假,当时千钧一发触目惊心,现如今只觉得像是一场离奇的梦境。
世人自私贪婪,各揣心思……为金钱权势燃烧着珍贵又卑贱的草芥。
她那么聪明,何尝不知皇帝的用意?
他哪里是信任她?
说来说去不过永恒的两个字,利用。
西丘的朝臣不是死绝了,能让皇帝越过将相,越过公侯,越过一众股肱忠臣,将救国大任交到她的身上。
在他们眼里,她只是个小丫头。
也正因为她是个小丫头,予取予夺,给就给了,收就收了……坐不实的权势,对上位者没有任何威胁,用起来也不会有后顾之忧。
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宋辞的身份很微妙,可谓占尽先机。
她是萧让尘的人,意味着摄政王一党会无条件偏向她。
她得到了皇帝授意,做得是救驾的事,帝党众人以及维护国本正统的臣子也会支持她。
可她本身并非朝臣,不会引发政变,朝中也没有任何一方是站在“宋辞”的派别为她做事……
这样的一个人,即便把持重权,也只能是嵌着刀刃的握柄,供人驱使,注定无法成为威胁。
另外,她因赈灾在民间积累起了深厚的威信力,令百姓们无比拥护爱戴,这是所有朝臣都比照不了的!
在公侯百官眼里,她是他们各取所需的跳板,不涉及政事。
在百姓眼里,她是出身民间,一心为民的公主。站在她的一边是为了自己,为了正义!
她在百姓心中是任何权贵都无法赶超的存在!换成其他人掌权与二皇子较量,那便成了彻头彻尾的政斗,他们未必会站队。等到了她这却众志成城,无所保留……
综上所述,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宋辞的脑子又小有灵光,需要时好用,不需要时易丢。
无疑,是当局最合适的解困人选。
“嘁。”她似笑,似不屑,也似苦涩,低斥一声:“信任……”
“他还是他,一如既往……”
长长吸进一口气,心肺舒展到底,她闭紧眼睛皱起鼻子一股脑将整个人沈下去,任水没过头顶。
强烈的失重缺氧下,她感到整个人快要被那股压力撕碎,五脏六腑揉得七零八落……
真累啊。
真辛苦……
争来斗去,你死我活,为什么人非要活成这样子呢?
内心的压抑与拉扯,以及预想即将要面临的风雨,像是肺部一点点萎缩消失的氧气般,消磨她的意志。
有时会产生荒唐的念头,想着……就这样结束了也好,轻轻松松,一了百了。
可鼻息唇齿间迸发的小泡泡咕噜噜涌出,浮上水面,炸裂开求生的欲愿。
濒临窒息之时,头脑一片眩晕,她不受控制地跃身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吞吐着外面的气息。
一股鲜活顺着鼻腔和喉咙进入身体,充盈起枯寂的心肺,将生机送达四肢百骸……
在不强制捆绑住的情况下,人是无法憋死自己的。
骨子里本能的求生欲会使人不顾一切冲破束缚,恢覆呼吸。
方才那一刹,重获新生的感觉也终于使她明白,她要活着……要好好的活着!熬过所有的恶人,笑到最后。
或许她冲破的也并非水面。
而是闭着眼奔袭过阴暗的丛林,穿过它们,迎来的便是通透,清明,与对本心的矢志不渝。
她想通了。
利用如何?别有目的又如何?
人生在世一多半,活得不就是在别人眼里的价值吗?
兴许每个人都或多或少说过些“不在意旁人眼光”之类的话。可归根究底,从外貌性格到身份地位,再到迫于交际,有些努力依旧逃不开迎合外界的眼光。
能被利用,有时对自身亦是有益的。
不然她要真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今天早做了禁军的刀下鬼。
换种说法,皇帝利用她,也救了她。
宋辞想的开,看得更开。
反正她对权势官职没兴趣,最后收回对她也没什么损失。
眼前她得益,那便反客为主,当成她利用皇帝度过此局,也未尝不可……
起身出浴,穿好衣裳,她缓步到窗边俯视下方来来往往的身影。
明面上对阵北荻的十万大军,实则有四万被皇帝暗中留在了京郊。此番直接分给她一半,这些将士还都是带着口粮来的……可以说直接逆转了二皇子和她之间的形势。
现如今,她才是猫,轮到他成了那只被玩弄在股掌之间的老鼠。
“两万精兵在手,李铭……这次,你要拿什么跟我抗衡?”
收回视线,在一个多月的车马奔波后,宋辞终于睡了第一夜安稳觉。
第二日,食肆便恢覆了施粥。
眼见络绎不绝的灾民排起长龙,他们都格外老实客气,懂礼守矩。
秩序是不愁了,问题转移到了别处……
以这种趋势,她这点粮食肯定坚持不了多久,还得继续想办法,去找新的粮食渠道。
正焦头烂额之际,下面传话过来,称一位妇人自称是她的姨母,特冒险穿过街巷,来食肆想见她一面。
宋辞思绪一转,能想到的唯有沈之宜的姐姐,沈静宜。
她连忙开口:“请她进来。”
没过一会儿,带着斗笠裹着面纱,全副武装的纤弱身型出现在二楼。
妇人见到宋辞,很明显怔住片刻,随即摘下斗笠,揭开面纱,露出一张泪眼婆娑的面孔。
沈姨母哭着扑过来,一把握住宋辞的手,惭愧伤心地口不择言:“辞儿!可怜的孩子!”
“听说昨儿个你遇到了麻烦,险些丧命?快告诉姨母有没有受伤?”
“我,我真是……我对不起小妹!她那么宝贝你这个女儿!她不在了,我身为姨母却没能护好你!”
“若不是我家那个迷了心窍,也不至于让西丘疫病横行!落入如此境地!你便也不会来到这,受二皇子刁难……”
“可我也没办法呀小辞!我向来管不住他的,况且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沈姨母声音微弱颤抖,夹杂着哭腔显得更加柔软,似一滩无骨的水,毫无主见地流淌。
脑中激起关于沈之宜的回忆,让宋辞一时有些神伤。
但后知后觉的,她从姨母口中品出一个关键的讯息,汗毛即刻炸起。
“姨母。”她反握住沈姨母的手:“你再说一次,你方才说疫病怎么了?”
“我没听错吧?”
“你的意思是说,疫病……和姨夫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