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约莫一个星期了,在父母悉心照料下,我的身体日渐康复。每天看着我状态越来越好,心急的父亲开始盘算着回老家的事儿。
这天晚上,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小灯,光线柔和地洒在家具上。父母并肩坐在略显陈旧的沙发里,沙发的皮革有些地方已经微微起皱。父亲双手搭在膝盖上,微微前倾着身子,率先打破沉默:“在这虽说住得也舒坦,可到底比不上咱自已家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 。”母亲在一旁轻轻点头,眼神里透着对家乡的思念。
话音刚落,父亲便掏出手机,熟练地打开购票软件。他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滑动,目光在密密麻麻的车次信息里快速扫过,很快便锁定了普快硬座票,也就是那趟慢悠悠的“绿皮火车”。“你瞧,回咱北方老家,坐这绿皮车可便宜了,才一百来块钱。”父亲一边点击着购票选项,一边扭头对我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省钱妙招。
看着父亲选定的车票,我不禁皱了皱眉头。回想起自已过年回家时抢票的经历,买不到其他票时,倒是总能幸运地淘到绿皮车的硬卧。可那硬卧虽说能躺着,可一路上铁轮胎与铁轨不间断地“咣当咣当”撞击,那声音无孔不入,总能把人吵得心烦意乱。即便如此,二十个小时下来,年轻人都难免腰酸背痛。
再看看眼前五十多岁的父亲,我忍不住劝道:“爸,这二十个小时的硬座,坐得太遭罪了,您身体吃不消的。”父亲却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带着点赌气的口吻说:“我年轻的时候就常坐绿皮车,早就坐习惯了。这点苦算啥!”
我心里清楚,父亲是一心想省钱。可二十个小时,一直坐在那狭窄的硬座上,坐也不是,躺也不行,那种滋味想想都让人害怕。那时的我,还没养成趁父母不注意偷拿他们身份证买其他车票的习惯,只能对着父亲的决定发发牢骚。
我试图抢过父亲的手机,给他换成舒适些的车票。父亲像是察觉到了我的意图,动作敏捷地把手机往身后藏了藏,然后像个倔强的孩子一样,背着我,一个人往沙发角落挪了挪。他低下头,眼睛紧紧盯着手机屏幕,手指时不时点一下,装作没听见我的话,对我的举动不理不睬。
看着父亲这副模样,我心里一阵酸涩。其实,五百块的高铁票,对当时的我来说,并非承担不起。可父亲那种根深蒂固、一门心思省钱的执拗劲儿,让我既无奈又心疼。在他心里,能省一点是一点,哪怕要为此忍受漫长旅途的煎熬 。
随着时光缓缓流逝,我在生活的磨砺中渐渐有所领悟。对于像我父母这样一辈子扎根土地的农民而言,500块钱绝非一笔小数目,那几乎等同于他们一年收成里相当可观的一部分。尽管父亲凭借自身不懈的努力,成功从农村走进了城市,生活条件也有了明显的改善,可早年在农村时收入艰难所留下的思想“钢印”,却深深烙印在他心底,从未因生活境遇的好转而淡化分毫。
生活的困苦对人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它就像一条无形的线,贯穿于生活的方方面面,进而塑造出一辈子难以改变的生活习惯。父亲秉持的这种艰苦朴素思想,在我成长的道路上,宛如一根无形的鞭子,时刻鞭策着我不断奋进。这种鞭策作用,不仅仅体现在促使我在行动上积极进取,更在于从一种独特的“反面”角度,给予我深刻的思想教育。
这让我不禁回想起小时候听闻的一个经典案例: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一位妈妈紧紧拉着儿子的手匆匆走着,路过一位正在忙碌工作的掏粪工人时,她停下脚步,手指向那位工人,一脸严肃地对儿子说道:“你要是以后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只能像他一样掏粪,干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儿!” 这一行为,很难简单地用对或错来评判。从妈妈的出发点来看,或许是希望以此激励孩子努力学习,拥有更好的未来。然而,站在掏粪工人及其家人的立场上,这种言语所带来的思想上的伤害,远比生活中直接的打骂更为深刻和痛苦。
身为掏粪工人的家人,内心往往充满了矛盾。一方面,他们心疼亲人从事如此辛苦的工作,打心底里希望亲人能够远离这份又脏又累,还时常遭受他人异样眼光的工作;可另一方面,家庭的生活开支、子女的成长教育等,又实实在在地仰仗着这份工作带来的收入。在这份工作的支撑下,家人们得以解决温饱,孩子们得以顺利成长。但这种夹杂着无奈、心酸与感激的复杂心情,实在是让人不愿轻易回首,每一次忆起,都像是在揭开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隐隐作痛。
不管我内心如何纠结与不舍,父亲启程返乡的日子还是如期而至。父亲这一回去,于我而言,竟像是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愈发激励着我以积极的态度去拥抱生活。在我尚未完全长大成熟,还带着几分青涩与稚嫩的年纪里,却惊觉在自已的视角中,父亲已然显出垂垂老态,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沧桑感。这种强烈的落差,让我内心又急又切,直至今日回想起来,心中仍涌动着灼热的情绪。
我深知,自已能为父亲做的事情实在有限。思来想去,决定带着父母前往一家我自认为颇为体面的大型商城,在那里挑了一家颇具口碑的杭帮菜馆,想为父亲好好践行。古时有饯行酒,席间有丰盛的菜肴、香醇的美酒,还有悠扬的歌声相伴,那是诗里描绘的充满仪式感的场景。可到了我父亲这儿,所能享受到的,不过是一顿在他看来或许并不合口味的本地菜罢了。至于酒,那是想都不用想了。父亲的家族病史中,烟酒引发的癌症病例屡见不鲜,家人们都盼着他能早日戒烟戒酒,守护好自已的身体。
在餐馆里,我们三人围坐在餐桌前。我热情地给父亲夹菜,说道:“爸,这家店的菜在本地特别有名,您多尝尝。”父亲微笑着点头,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轻声说:“嗯,味道还行,就是和咱老家的口味不太一样。”母亲在一旁笑着插话:“孩子也是一片心意,你就多吃点。”一顿饭在略显平淡却又饱含温情的氛围中匆匆结束。
饭后,我想着一定要送老父亲一程,便打算叫辆车直接把父亲送到车站。可父亲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那令人生气的“抠门病”瞬间又犯了。他一把拉住我,把我拽到人少的角落,眼神里满是温和与安抚,轻声说道:“孩子,别闹,爸爸还没老呢,坐个地铁就能到车站,你也能省点事儿。”我皱着眉头,满脸不情愿地说:“爸,打车多方便啊,也花不了多少钱。”父亲顿了顿,似乎看出我不太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又耐心解释道:“你就好好地站在原地,别操心我。我走两趟街就能到地铁站,然后坐地铁很快就到车站了。你啊,把妈妈照顾好,这才是最重要的事儿。”
不知为何,父亲的话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即便我已经逐渐长大成人,可在父亲面前,我却依然像个懵懂无知的小孩,他的每一句话都能轻而易举地左右我的情绪和想法。我心里清楚,父亲“哄骗”我已经不是一两次了,但这一次,我竟不由自主地动摇了坚持送他的决心。
父亲见我不再坚持,便转身走到母亲身边,轻声叮嘱了几句:“我走了,你跟着孩子,别操心我,照顾好自已。”随后,他没再给我反应的机会,转身背上行囊,迈着略显蹒跚的步伐,独自一人踏上了回家的路。
望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回家”这个词,本应洋溢着满满的爱意,尤其是在过年的氛围里,更该是温暖无比的。可一想到父亲回到那个冰冷冷、没有其他人陪伴的家,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忍不住自问: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家人,还能真正算得上是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