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他知道宋殊眠昨天的话不错, 若不是他谢琼婴,宋殊眠这样的人甭管嫁了谁都能过得顺风顺水的。十五岁的那场少年伤痛,困住了自己的馀生。他已经快要站不起来了,为什么还要叫宋殊眠也跪下去。
谢琼婴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敢去看宋殊眠的神情, 只是兀地起身往外去了。
宋殊眠也想了许久要不要同他说这些, 她本来觉得同谢琼婴是说不通的, 先前明氏说谢琼婴曾经是个好人, 她也是不信的。但今日知晓了他为自己出气之后,她想或许谢琼婴也没有那样坏,也不是那样的十恶不赦。
但她不知道谢琼婴现下这是何意, 是应了还是没应?看他脸色不太好的样子,莫非是又生了气?
从那天过后, 谢琼婴已经有几日未曾归家。
时至傍晚,晚霞泣血。
谢琼婴本来同赵承轩和杜鹤安二人在城西那角看人斗鸡, 这会比赛还没开始, 一堆人便已经围在了这处, 谢琼婴的身影在人群之中格外出挑。
小厮陈维找来,说闻首辅带着孙女来访,国公爷召他速速归家。
赵承轩听到是闻首辅, 又听到了他的孙女, 有些疑惑,“闻家最近不是和徐家走得近吗?不是还有传闻说要结亲, 带着他的孙女上你家作甚?”
闻首辅年事已高,如今年过七旬, 而且沈屙缠身, 如今的情形看着是不大好的。徐家和闻家若有意结亲的话,必须要抓紧了时间, 否则若闻首辅若真撑不过了这个冬天,也不知道还要拖多久。
闻徐两家政治立场相同,都主张新政,闻家虽然底蕴没有多么深厚,但好歹当家的老爷是当朝首辅,百官之首,而徐家祖上五世正德,今又出了像徐彦舟这样的新贵能人,两家结亲只会百利而无一害。
杜鹤安虽不晓得他们官场上头的弯弯绕绕,但却晓得八卦秘闻,近来徐家和闻家走得越发勤快,想来不久就要定亲了。他见谢琼婴家里人来寻,只道:“哎呦,可惜了,这两鸡都是各中翘楚,咱们谢三公子是没这个福气看了。”
谢琼婴听了杜鹤安这欠飕飕的话只是用手肘了一下他,头也没回对陈维说道:“我不回,他来了就来了,干我何事?”
谢沈料到了谢琼婴不会老老实实回来,早就吩咐了陈维说辞,陈维道:“首辅大人的身子看着好像不太行了,国公爷说终归师生一场......”
当年谢琼婴也在国子监里头读过书,闻昌正教过他近乎一年的时间。当初谢琼婴最是爱重这位先生,就连谢沈都知晓。
谢琼婴话都没有听完就转头看着陈维说道:“他如今就是死了也和我没关系。”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冷漠,连一丝别的情绪也没有。
当年闻昌正只教了国子监里头特别出色的学生,赵承轩虽也在国子监读过书,但却未曾与其有过接触,只是听说过闻昌正此人异常严苛。见谢琼婴如此只是当他曾经受了闻昌正的刁难,才这样厌恶他。
那边陈维见到谢琼婴这样油盐不进,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外头停着谢家的马车,谢琼婴本要转回身去,鬼使神差地擡了一眼,只见马车的帘子被一双纤纤玉手掀开,里头探出了一个脑袋。
将近十一月的天,远处的天际是泼天的红云,梨花树下,马车里头的人正探着脑袋看着他。
夕阳的馀晖,在她的脸上染了鲜艳的霞光。
有风拂过,衣袖微摆发丝清扬,见其如见艳阳天。
只此一眼,谢琼婴的心中恍若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他拍了拍杜鹤安的肩膀说道:“帮我押个五百两到左边那只鸡身上。”
陈维晓得谢琼婴这是愿意跟着他回去了,方才还不是百般不愿,怎么转个头的功夫就应下了?
杜鹤安那还没反应过来,见他压了左边的那头不赞同道:“我瞧着左边那只不成,看右边那只像是个厚积薄发的,骨骼瞧着就坚实,身上的毛也贴得紧紧的,那小脸皮紧薄细致......”
杜鹤安这边分析的头头是道,赵承轩拿手上的折扇瞧了瞧他的脑门,“人都快走远了还搁这里写‘策论’呢。”
杜鹤安这才反应过来,转头见得那谢琼婴都已经快走到了谢家的马车前。
他不就才说一会话的功夫吗?人怎么就走这么远了。
那日两人算是不欢而散,谢琼婴被宋殊眠的话刺激得连家也不敢回了,在外头躲了几日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然而将才一眼,他才明白了一些。
她生得这样好,怎么就非要把人碾进土里呢?
郁结了几日的心情在见到宋殊眠的时候消散了一些,原以为马车上就她一人,结果一掀开帘子却见得旁边还有一位女子。
这女子看着比宋殊眠还要大上一些,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端庄大气,身着一身水粉描金线织锦长衫,头上簪着梅花琉璃钗,披散着头发,尚还待字闺中。其容颜丝毫未被那抹粉色衬得艳俗,反而在那张脸上显出了一股别样的憨态,看着柔和了几分。
这人便是闻首辅的孙女闻清梨,闻昌正底下有不少的子孙滋源由七鹅裙一物儿二柒舞二八一整理,却独独只有闻清梨这一个孙女。闻昌正再如何严厉,但对这唯一的孙女却是疼爱有加,当初甚至他在国子监教书的时候,也会将其带去。
那年谢琼婴方才十五岁,在国子监读的一年书,由闻昌正教导。一来二去,闻清梨与谢琼婴自然会有接触。
见到了闻清梨也在,谢琼婴敛了些许情绪,终究没再说话。
将才闻首辅来得突然,谢国公怕陈维叫不回谢琼婴,便让宋殊眠也跟上了一起。未想那闻清梨也要来,见她开口宋殊眠也不好拒绝。闻清梨既同她一块来寻谢琼婴,那想来二人是认识的,可现如今见他们二人也没有打招呼见礼的意思,一时之间让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若是相识又或者是不识,如何都不至于这样的生分,就连招呼也不曾打,活脱脱将人当成了空气,其中必然是有龃龉。
自那时见他负气而出,宋殊眠只当谢琼婴离家数日也还在生气。几日未见得谢琼婴,他一如从前,并未有什么变化。她有些踟蹰,想开口试探一下,然而旁边还坐着闻清梨,也不好意思直接去问,几番犹豫,终是作罢。
这闻清梨兀地搁在了夫妻之间,叫人连话也说不得。
马车驶出去有一会了,闻清梨突然出声,“你这些年还好吗?”
如此听着,确像是旧相识。
谢琼婴面色淡淡,只是说道:“不劳闻小姐废心,若我谢琼婴过得不好,那这世上没有人能过得好了。”
他整日里头无所事事,还能有什么不好的。
谢琼婴如此态度,宋殊眠更加认定二人之前一定是有过旧情。
谢琼婴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那闻清梨也没了办法,虽然谢琼婴长相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眉目相较之前更为疏朗,更添了几分淡漠不驯,但他的一言一行都在昭示着与先前的不同。
马车内一时寂静,闻清梨默了片刻后还是说道:“过几日我许是要和徐清和成婚了。”
宋殊眠听到这话恨不得从夺窗而出,马上在此处消失不见。闻清梨要同谢琼婴唠这样的嗑,叙这样的旧,她在旁边算是什么?
闻清梨也没办法,她知晓今日祖父要来谢府,求了好久才叫他带上了自己。她知道除了在马车这处谢琼婴跑不开,否则他也根本不会同自己见面说话。
谢琼婴听了这话笑出了声,冷然道:“闻小姐,你真的很奇怪,你嫁你的,他娶他的,同我说这些是做什么呢?我的妻子尚且还在旁边,你这样她会误会的。”
谢琼婴当初和闻清梨确是好友,他一直知晓闻清梨对他的心思,但他却不曾同她有过什么男女之情。再到了后来,他成了如今这样,与闻清梨之间的往来更是断得一干二净。
都快要四五年的时间,他实在是不明白闻清梨为何能纠结至今。
宋殊眠看着对面坐着的闻清梨,只见她面色发白,恍若下一秒就要哭了出来的模样。看这样子,倒像是闻清梨对谢琼婴有情了。闻清梨的家世相貌皆是出众,和徐彦舟在一起二人也是郎才女貌丶才子佳人,况徐彦舟品行端正,宋殊眠实在不知道她怎么就瞧得上谢琼婴呢?
三人在马车上回府的时候,闻昌正和谢沈正在荣德堂说话。
身边的下人都被挥退了出去,唯有闻昌正和谢沈一同坐在主位那处。
闻昌正上了年纪,留着一长串花白的胡须,他的头部覆满了银丝,就连黑发也见不得一丝,面上也尽是皱纹,看着老态龙钟。因着今日身体染了疾病,谈话之间总是会时不时地咳喘两声。
然纵使这样年老体衰,那双眼睛依旧是犀利精明,丝毫看不出一丝昏聩。
谢沈倒也没有想到闻昌正竟然亲自登门,他如今虽位高权重,但若论官,闻昌正乃当朝首辅,况他辅佐崇明帝将大昭一步一步带回了正轨,就这一点谢沈也该尊他敬他。闻昌正年长出谢沈二十来岁,算是在他父亲那一辈的人物,如今尚在病中,纵使有什么话要说,那也应该是谢沈亲自登门。
闻昌正来得突然,谢沈一时之间慌了手脚,也没提前准备些什么,只能亲自为他倒了盏茶水,“首辅大人来得突然,小辈尚未来得及准备,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闻昌正听了这话只是笑笑,说道:“是我不请自来,有何可怪?”
谢沈见此也不再谦让,只是开门见山问道:“首辅大人今日前来可是有何事要吩咐小辈?”
这会正值傍晚,屋外的光勉勉强强照进了里头,闻昌正老眼昏花,这会只能勉强看清对面的谢沈,他眯着眼睛看向谢沈问道:“当年的事情你可曾会怪我?”